无边暗海中,她向着深渊坠落。
没有缓冲的余地,也无力寻找任何依靠,她只是静静地下落着。远处,或许算得上是海面的地方,有一道流星朝着她的方向滑落,但她并未察觉。在这似乎无始亦无终的永恒下坠中,她早已失却了时间概念与知觉。
——或者,这种东西一开始存在吗?
她不知道。
思考,如果说是这不讲理的强迫性机械进程,那或许还处于可运行状态,但这星火一般的存在证明似乎也快要熄灭了。五感早已从远端开始麻木剥脱,到现在也不剩多少了吧。尽管如此,右手的手背依旧发着烫。那并不属于物理范畴的热度炙烤着她最后还清醒的那部分灵魂。
“——,——!”
从上方传来了呼唤,那是这寂静的暗黑之海中唯一出现的声音。躯壳的某处有什么被点燃了——她试图睁开眼,却未能成功。似乎被什么缝住了眼,似乎被什么封住了口,似乎被什么堵住了耳。她只知那呼唤是热切的,冰冷的,温柔的,绝望的,坚定的,震颤的。无法给出回应,不知该如何给出回应,用尽全力挣扎,也只有那发热的右手能勉强向上伸去。
仿佛本能一般。
指尖触到了什么缥缈的东西,似纱,似水,似毒,似火。她只知道有一丝余烬般、烈火般的热度从那里缠上了她,仿佛要拥抱一切、仿佛要吞噬一切,如融化、如重塑,将那温柔又焦灼的呼唤传入她灵魂的深处。
“——回应我,御主!”
早已麻木的指节下意识地弯曲,似乎有一只手趁此由上而下扣紧了她的指间。她依旧睁不开眼,发不出声,也想不起这个声音究竟属于谁。但是,但是,那一定是她无比熟悉的、无比重要的——
“——你醒了吗?”
耳畔响起了似曾相识的女声。少女循着这呼唤缓缓睁开眼,映入视野的却是陌生的木质天花板。消毒酒精的味道存在感强烈却不刺鼻,盖在身上的白色被褥似乎还有阳光的余韵,她转了转僵硬的脖颈,与一位面容姣好、神情坚毅、眼含慈爱的女士对上了视线。
“你感觉怎么样?”女士温柔地笑着,她的装扮介于修女与护士之间,熨平的衣角却偏偏透出些许军人般的干练整洁。见少女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她有些担忧地低下眉,轻声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觉得难受的话,不用顾虑直接跟我说。”
少女不知如何开口。若说有什么痛苦之处,那大约是没有的——即使是病床也足够舒适,在温柔的照护下没有任何受伤之虞。尽管如此,内心的某处依旧明白自己缺失了什么——无可替代的,十分重要的,独属于她的什么东西。
在女士眉头逐渐紧锁的凝视下,她终于开口了。
“你……是谁?”
“我?我是弗洛伦丝·南丁格尔,响应moon cell的召唤来照护参赛御主们的健康的英灵……你不记得我了吗?”
“弗洛伦丝……南丁格尔……”少女轻声重复道。说实话,她刚刚说的大半都是听不懂的内容,但唯独这个名字和“御主”这个单词她有印象。虽说如此,却又有一种违和感,似乎自己所认识的“南丁格尔”并不是这样的形态。
“……看起来是不记得了呢。”聪慧的女士即使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依旧得到了准确的答案,“那你还记得月之圣杯战争的事吗?你自己的事呢?还记得自己的从者是谁吗?”
少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直觉上,她似乎能理解圣杯战争和从者的概念,但其余的问题……
“我……是?我的……从者……?”
她呆呆地呢喃着。巨大的丧失感如猛兽将她一口吞下,但无论是脑袋还是心脏都没有任何的痛楚。睁着眼发呆的时候,视野不自觉地模糊起来,不知缘由、不明动机的泪水倏地从眼角滑落。
“奇……怪?”
理性无法解析,不如说让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的人发挥理性本就是个不合理的要求。剥去日积月累的记忆后,残存的便只有本质与本能,大概是那中间的什么东西推动着泪腺发挥作用吧。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水痕,那不讲理的本能却催着眼角的泪滴源源不断地涌出。
“怎么了?很难受吗?”南丁格尔有些担忧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毛巾,替少女擦去那些水渍,却只得到了一阵用力的摇头作为回答,“……是吗。根据我之前的检查,你的机能并没有问题,但毕竟是落到了月之背面,或许记忆在来的过程中受损了吧。具体的情况由我来说明大概并不合适,等你休息好了之后我送你去学生会室,你的前辈会跟你解释的。可以吗?”
虽然对“月之背面”以及所谓前辈的正身毫无头绪,少女还是点了点头——虽然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她还是本能地觉得眼前的从者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人。见她答应,自她清醒以来便一直神情紧绷的看护者终于稍稍舒缓了眉眼。她打来温水为她擦拭,又按着她在床上躺到平复为止,在护送她出门前还押着她喝了一杯温水,贴心却又强硬的态度让少女在感到怀念的同时,莫名地感到脚上似乎传来一阵幻痛。
或许这一点还是不要深究为好——她明智地如此决定了。
从保健室出来后,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正处在一幢旧校舍中。脚下的木板会随着脚步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隐约地能闻到木质内芯暴露在空气中后散发的香气。走廊上除她们以外没有别人活动的痕迹,从窗户向外望去只有一望无际的橙色黄昏与随风飘舞的樱色花瓣,庭院中只有一棵樱花树静静伫立。
在她看来,这片景色透着某种难以详述的温馨,同时也浸润着微妙又温和的寂寥。
去往学生会室其实只用爬过两段同样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南丁格尔却始终毫不松懈地监护着她的一举一动,认真到让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的可能。
“本来应该是让你自己进去的,但既然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那么预定也该变更。”会议室的门前,南丁格尔换上了空前严肃的表情,这让她不免有些紧张,“让现在的你一个人面对那个从者并不合适,我会担负起监护人的责任,帮你说明情况的。”
谢谢妈妈,她差点想这么说,但终究还是把这未经大脑的发言吞了回去。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坚毅的女士便毫不犹豫地拉开门,用如同踏入战场般的坚定将她一道拽了进去。
木质长桌的对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穿着与她同款黑色校服、戴着学生会长袖标的美少女,气质与她的棕色长发一样带着些许飘忽的清冷和平实的温暖;另一个则是张扬到极致的金色男人,若是平时大概会不由分说地哈哈大笑,只是他现在似乎不在兴头上,正有些懒散地瘫在他那金光灿灿的王座里,只用那倦怠的红色眼眸朝她投来极其冷淡的一瞥。
“无聊。”他嗤笑一声,如此评价道,“连自己的根都抓不到的杂种有什么观赏的价值,如果能回到原来的的三分之一那倒还算有些看点,现在这副模样未免太乏味了。”
棕发少女朝她抱歉地笑了笑,用眼神传达了“别介意,他就这样”的信息。南丁格尔则不为所动,她只是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毫无动摇地开口:“既然这样,岸波小姐,就请您来了解情况吧。她的机能并无异常,但是月之圣杯战争的事,以及她自身的记忆似乎全部丢失了。作为学生会长,我想您比我更适合做说明工作。”
王座上的男人朝着名为岸波的少女发出一声揶揄的轻笑,大概是嘲讽她自寻麻烦的意思。被揶揄的人完全是习惯了的样子,她似乎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期,清了清嗓子后便向依旧摸不着头脑的后辈进行了详尽的说明。
简而言之,失去记忆的少女的名字是藤丸立香,因为某种理由参加了moon cell展开的电子世界版圣杯战争,又因为某种变故和一部分英灵以及NPC一起通过虚数之海掉进了无法观测的月背。而身为学生会长的少女岸波白野则是曾经赢得过胜利的御主,自称本来正在遥远的星球上度假,但发现自己的后辈遇到了麻烦,于是连夜赶过来,帮助她从这里逃离、回归表侧。
“——综上所述,你搞清楚情况了吗,立香?”
藤丸立香什么都不明白。
并不是前辈的说明不够清晰完整的意思,岸波白野很擅长传达信息,或许她本来就很适合这种琐碎的工作,又或许她在和旁边那个一看就很麻烦的从者相处的过程中得到了磨炼——但这都不是重点。姑且,在教养的驱使下,她还是做出了“谢谢白野前辈,我清楚情况了”的回答,但对于刚才被灌输的内容无论如何都无法产生实感。
……不,说到底本来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还能产生实感的情报又剩下什么呢?
她这么想着,视线下意识地移向了自己的右手手背。盾牌形状的红色令咒理所当然地存在于那里,几乎失去了一切过去的当下,御主权限本身却像存在证明一样锚定着她的灵魂。
因果倒错,本末颠倒,也难怪那个人会评论自己为“无趣”。
白野只是安静地注视着她,似乎是知道她如今的思绪是如何的纷乱。她既不催促,亦不开解,只是等待着,等待着面前这极其普通又十分特殊的灵魂给出仅属于她自己的答案。
“啊,抱歉,”沉思良久后,立香突然意识到学生会室里已经沉默了一段时间了,她抬头看向学生会长的方向,发出一个合理的疑问,“那,我现在要做什么才能从这里出去呢?”
“从走廊应该能看到庭院里有一棵很大的樱花树吧?其实那是一个巨大迷宫的入口,根据分析,只要通过迷宫就能回去了。”白野煞有介事地敲了敲立在自己身后的投影板,但上面高频飘动的图形数字与符号立香一个也看不懂,“那个迷宫是充斥着敌性程序的危险地带,只有御主和从者的组合才有可能突破。但很可惜,我的从者不是助人为乐的家伙,虽然肯定会很辛苦但也只能靠立香你自己和你的从者来解决了。”
话说到这里,立香终于反应过来始终萦绕在自己心间的违和感出自何处:白野虽然详尽地解释了现状,却唯独对自己的从者是什么人、如今在什么地方避而不谈,如此干净的回避不是单纯地忘记提起就能做到的。通过令咒虽然能够确认从者的存在,但不知是否与记忆丢失有关,对方的详尽情况与所处位置都十分模糊不清。在如今的情况下,也只能问问似乎在刻意回避话题的白野了。
“对了,你的从者在楼梯对面的教室等你。”不等她提问,白野便像找准了时机一样将答案甩了出来,“我把一楼的教职员室设定成你的个人房间了,虽然舒适性不做保证,私密性是确实的。你才刚刚醒来,又缺失了记忆,跟从者会合之后就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学生会室商量正式的探索任务,好吗?”
立香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如说她很感谢前辈的贴心——如果今天就要去那什么迷宫的话,她总觉得自己可能会茫然到不分左右,更何况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从者是什么样的人,万一是个和前辈的从者一样难搞的家伙就糟糕了。见她点头答应,白野便催她赶紧去和从者会合。南丁格尔大概是判断放她一个人行动也没问题,不知何时已经先一步离开了。抱着有些忐忑的心情,她礼貌地向白野道过别,从学生会室离开。关上门的一瞬间,她似乎隐约听到了白野“其实我也好想看看教职员室长什么样啊”的叹息声。
……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以后可以试着请她来房间喝下午茶?
有些不着调地这么想着,她迈步走向不远处的教室。
靠近到如此地步,即使是她也能感受到令咒似乎正散发着近乎焦灼的热度。这一定是自己那位从者的影响,尽管没有实证,她依旧如此确信了。心脏因为忐忑一路加速,扑通扑通地像个失控的小型引擎。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某种无法解明的预感,敲了敲那脆弱的木质门板。
“进来。”
男人的音色有些低沉,语气偏向命令,但却没有太多强势。思考还在犹豫,手却自然而然地拉开了门,于是双脚也不得不跟着进去。破罐子破摔地,她抬头看向自己的从者。
空旷的教室中,漆黑的男人静静地伫立着。光凭外表,她很难判断男人的年龄——那张脸似乎还停留于青年与成熟男□□界线的范畴,但他的气息似乎又不止于此。他的着装可以说是简约又复杂——墨绿色的西装、帽子与斗篷,色调单一的同时不由得让人担心起“这样不热吗”,毕竟那斗篷上还缠着一看就很不妙的黑色火焰。他的眼瞳也是红色的,带着些许冷漠,但与那金闪闪的男人不同,并非出于对人类居高临下的观望,而是……
“你终于醒了啊,我的共犯者。”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出乎她意料地,与她说话时的男人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温柔,“怎么了,看到是我,却没什么要说的吗?”
立香自然是不知道面前的从者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称呼她为“共犯”,但是——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语气中透露出的些许信息,又或许是因为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与安心感,她莫名地冷静了下来。
迅速地做好心理建设,她坚定地望着眼前的从者,开口道:“那个,虽然很抱歉,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之前甚至连名字也……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参加月之圣杯战争,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与我契约,所以……对不起!”
男人有些惊讶地看向眼前低头道歉的少女。
“月之圣杯战争……?”他喃喃着重复道。
少女同样惊讶地抬起头来。
难不成……虽然是有可能的……但是难不成……
“……你也不记得月之圣杯战争的事了?”她问。
“……嗯,是啊,但姑且听那个叫岸波白野的人解释过了。”男人理所当然似的点了点头,将重点放在了她未曾预料的地方,“在那之前的事情你也不记得了?”
之前……?立香的双眸中写满了困惑。若是说之前的人生,那确实是不记得了,但男人的问法似乎不止于此,就好像在月之圣杯战争之前,他们就应该在某处相识一样。
但是,御主与从者,普通的人类与足以被记录的英灵,这样差距悬殊的组合,除了圣杯战争又应该在哪里相遇呢?
“是吗。”男人轻声地叹了口气,显然是从立香的态度中得到了答案,不知为何,立香总觉得他语调里的温度下降了几分,“那就没办法了。”
“……你在生气吗?”几乎是出于直觉与本能,她如此发问。
“没有。”对方虽然否认得很干脆,但下意识地开始在斗篷里摸索、一无所获后又略显恼火地收回的手暴露了他焦躁的心情,“你没有任何过错,一定是发生了你无法处理的意外才会变成这样,而没能引导你处理好、甚至还把事情的经过忘掉了的我才应该负起责任。”
男人的话语是发自真心的,但立香总觉得他话语中的焦躁感指向的并不是现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她正准备上前一步好好询问一番,却被男人的一个眼神制止在了原地。
“虽然我们已经是契约关系了,但你毕竟不记得一切的缘由,因此我要向你发问,”男人的血色眼眸向她投来严肃到近乎审视的凝视,令她如同被提起了后颈的猫,后背猛地绷紧,“我乃Avenger,抛弃了一切爱与慈悲,只知将世间一切灼烧殆尽的怨执之火;我是拥抱阴谋与恶毒、仇恨与罪孽的存在,是本不应现界的危害——无论是对人世而言,还是对御主而言,都是如此。藤丸立香,即便知道这些,你也要继续与我契约吗?”
男人的提问也是认真的,虽说不知会用什么方法,但她若是拒绝,恐怕契约也会当场作废吧——凭借着直觉,她如此理解了。因此,正因如此,她直视着那不详的双瞳,坚定地回应道:“是的。虽然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但曾经的我选择了你,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因此我不会毁约的。”
男人却继续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那十字形的瞳孔没有丝毫温度:“过去的自己……吗?那么再做一个假设吧,假设过去的你,从未真正选择过我,那么你还会继续这份契约吗?”
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再一次点头。
“为什么?”男人问。
“因为你对我说出了你的危害,并让我选择了。如果是打定主意要危害我,那么一开始就不会说这些。”立香的视线在对话中未曾偏移,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视线中传递了多么坚定的决意,“我想相信这样的你。”
一阵沉默,接着男人仰起头,发出了与他的面容极为不符的狂笑声。
显然是把这阵仗也忘得一干二净的立香吓了一跳,她用被踩了尾巴的猫的眼神望向眼前这个上一秒还相当沉静的男人,有些无措地愣在了原地:“请问……有什么好笑的吗?”
无论怎么看,自己的发言都没有能让人笑到这种程度的要素。
“不,没什么,原谅我失态了。”男人压下了帽檐,嘴角却残留着愉悦的弧度,“只是觉得确实是你会说的话,立香。”
男人改变了对她的称呼,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其中的意义,男人便继续说了下去:“那么我便承认你是我的御主吧。只是你要记住,我是你的从者,是为你开辟前路的火焰与利剑,你只需利用我,除此之外不要与我有过多的关联。除此之外,我也不会告诉你我的真名。以前被你知道也就算了,但现在的你内核太轻了。名字也是一种诅咒,我可不想让你被我连累,姑且就叫我Avenger吧。”
男人的话很合理,立香却无端地感到火大,但现阶段似乎也没有改变他想法的手段——虽然只是直觉,这男人大概是一旦决定就不会轻易动摇的类型,换言之是在特定方面支配欲极强的麻烦人物。但她也没有乖乖接受的道理,倔强的视线再一次对上了那俯视她的红色眼瞳:“也就是说你虽然接受了我,却还是觉得我不够可靠,是吧?那么我会努力的,无论是真名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会让你说给我听的!”
“是吗,”男人轻笑一声,“那就努力给我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