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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罗斯尴尬地把自己塞在塞斯房间唯一的椅子里,机械地翻着一本书。
书是文森特给他的,叫什么《视觉机器》。他以为这是一本小说,结果除了开头的“记忆的内容取决于遗忘的速度”有些许共鸣外,剩下的他是读了下段忘了上段。
哲学。萨菲罗斯头疼地捏了捏鼻梁。他不太好意思出去换一本。不,诚实地面对自己吧,他只是不想见文森特。那个男人对他的愧疚与喜爱,萨菲罗斯都不是很理解、也无法立刻接受。
从最通俗的道理来说,他们其实毫无关系吧?为什么要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付出如此之多的情感和心血呢?萨菲罗斯不明白。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塞斯去洗澡了,问他能不能用一点他的洗发水。他说好。反正这孩子似乎对他的头发感兴趣很久了,就随他去了。
萨菲罗斯把书翻到下一页,一边读一边任由思绪天南海北到处跑。
他发现自己不擅长拒绝别人纯粹的善意,一点也不。
就拿这次的事来说,盖亚可以证明,他板着脸,用了被称为“神罗最令人恐惧的事物”排名第三的“将军的愤怒”,表示自己完全可以借用客厅的椅子过一夜。而塞斯,他亲爱的男孩,当即说第一,你是来我家做客的,哪有让客人睡椅子的道理?第二,《我们为什么要睡觉?》你也看了,你就没一点感想吗?别说军队里三天两头不睡觉,你是来度假的,来旅游的;第三,你睡床,我打地铺,就这么定了。
他求助地看了文森特一眼,结果文森特一耸肩,说家里这些事都是塞斯做主的。
萨菲罗斯想他能怎么办呢?难道就为了这点事把村民引过来,然后一群人围着他问东问西、闪光灯照个不停?
于是萨菲罗斯只好战术性同意了(他绝不是心软)。
没有钟,萨菲罗斯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他知道一本枯燥的书能让时间以一种更长的刻度流逝,于是他开始打量这个房间。
屋子里还没有太多男孩的私人物品——他们搬来的时间不长。衣服、被褥都叠的很整齐。有一张书桌,配套的椅子被萨菲罗斯坐着;一个柜子,上面什么都没有摆。床对于尼布尔海姆这样的小镇民居来说太大了,据他所知,这些地方比较流行单人床,或许上一代屋主也曾家庭美满过。几代同堂?萨菲罗斯说不好。反正思考这些都比思考他身上一堆糟心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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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萨菲罗斯胡思乱想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塞斯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第一句就是:“没有吹头发吗?”
萨菲罗斯呆愣地看着他,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只要过一会就干了。”他好心地说道。
塞斯惊讶地反问道:“你都是湿着头发睡的?”
萨菲罗斯点点头,有些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不妥当?”塞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走到萨菲罗斯边上,在床上坐了下来,“会感冒的。”
萨菲罗斯此时已经把书放了下来,他斟酌着,犹豫地说道:“这么多年的实验可以证明,我们是不会感冒的。”
这下轮到塞斯盯着他了。男孩的表情非常奇妙。
“不会感冒是不吹头发的理由吗?”男孩缓缓问道。
难道不是吗?萨菲罗斯用表情回答。
男孩叹了口气。
“过来,我帮你吹头发,我可不想让床褥被你弄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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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因为叔叔是长头发,我当初强烈建议购买镇上最好的吹风机。”
塞斯站在萨菲罗斯的身后,一手举着吹风机,一只手理着如月光般的银发。
吹风机呼呼地响着,他的声音溶解在吹风机的噪音里,听的有些失真。
“神罗就不能考虑发明一些功率再强些的吹风机吗?魔晶石也行。”塞斯半真半假地抱怨着。
萨菲罗斯没有回应,他掩饰着因脖子正毫无防备地暴露给别人而紧张的事实。不过说实话,暖洋洋的风让他舒服得有些发困。嗯,塞斯的手法也很不错。
“还有你的洗发水,感觉很不错。但是市场上好像没有见过,太高级了?”塞斯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
“那个啊,”萨菲罗斯如梦初醒般,懒洋洋地说,“‘城市印象——米德加’,隶属于城市印象系列。研发部新产品,让我试用的,喜欢就送给你了。”
“好吧,也没剩多少了。你洗一次头发要用多少洗发水?”塞斯的手指划过银色的长发。
“小半瓶?不清楚。”萨菲罗斯调整了一下坐姿,“其实还有护发素、发膜什么的。”
“这么多?全都要用?”
“嗯。维持良好的发质是需要精心护理的。”
就像护理武器一样,萨菲罗斯补充道。
塞斯哼哼唧唧地说真麻烦。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有吹风机嗡鸣着。
过了一会,塞斯忽然小声地问道:“萨菲,对于这次的事,你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很低,夹杂在吹风机的噪音中难以听清,然而这对增强的听力来说毫无困难。
萨菲罗斯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在他出声应答前,塞斯抢先说道:
“就当我是在自说自话吧,如果有不想听的地方,”他轻笑一声,“吹风机太吵了,不是吗?”
男孩深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些事是在早几年的时候,十一岁,同样是文森特和我说的。”
“我很生气,也很疑惑。直觉告诉我,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同样是不幸,我和我的兄弟姐妹的不幸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呢?”
“玛琳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她的家;丹泽尔也是,他甚至在贫民窟生活过。”
“我的父母呢?严格意义上,我的父母都还活着,只是我身上的不幸,可以说都是由他们造成的。”
“我意识到一些根本的不同。”
“玛琳和丹泽尔的不幸,可以说是天灾;而我呢,是**。”
“我是想说**比天灾更可怕吗?不是,这事不能这么说;”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算吧。”
“我是说,我想了很久很久,为什么遇到这样的不幸的人是我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用这一身天赋换一个普通的家庭。”
“收入或许不高,但每天回家都有妈妈招呼饭菜已经做好了,怎么在外面玩到这么晚;爸爸话不多,可遇到什么困难找他准没错。”
“萨菲,我想了很久很久,为什么是我们呢?”
塞斯的语气有些恍惚。
萨菲罗斯没有说话。
是啊,为什么是我呢?
这个问题他躺在实验室的床上,想了无数遍。
十二岁上战场后,他再也不想这些事了。破碎的肢体代替遥远童年的幻想,他觉得再想下去就是对正宗下亡魂的不尊重。然而这个问题从未走远,它只是躲藏在梦魇后面。
萨菲罗斯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动作:他伸向塞斯正理着头发的手,轻轻地拉到胸前,紧紧握住。
塞斯愣住了。
他关掉吹风机,从后面抱住萨菲罗斯,把头埋在萨菲罗斯的颈窝里。
他抱得很紧,但萨菲罗斯没有提醒。
“一直以来,辛苦了。”
“是啊。”萨菲罗斯轻声说,“我们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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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拥抱或许是转瞬即逝的。
至少塞斯离开的时候,萨菲罗斯还贪恋着男孩身上的温度。
男孩没有哭,只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萨菲罗斯叹了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好多了。或许是明白,有相同困境的从来不止他一个人吧。
“现在换我来帮忙吧。”萨菲罗斯笑着说。
他不得不承认短发的确很方便,甚至动了以后要不要剪短发的念头。
算了,宣传部会杀了他的(他可不想承担整整一个部门的人的怨念)。
他发现他们能聊的东西比他想象的多:不同的生活环境造就了他们不同的思维方式,他们能很快理解对方的想法。这很好。
“床够两个人睡吧。”萨菲罗斯低垂着眼帘,说。
“不介意一起睡?”塞斯抱着胳膊。
“反正战场上都是稀松平常的事。”萨菲罗斯优雅地一摊手。
“还以为一等兵不用和别人挤一张帐篷呢。”塞斯说。
“我也是从三等兵做上来的。”萨菲罗斯诚实地说。
“好吧,”塞斯瞥了他一眼,“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不小心弄丢了母亲的肖像?”
萨菲罗斯点点头:“很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我能帮上忙,”赛斯抿着唇,连忙补充道,“我可以试试。”
就这样,萨菲罗斯坐在床头,看着一边的塞斯抱着一本速写本,拿着铅笔涂涂画画。
“你会画画?”萨菲罗斯有些诧异。
“学过点,”塞斯谦逊地说。
“因为没法像以前一样训练,学了一堆东西。”他含糊地补充道,“不学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很不安。”
也不是不能理解。
“比如?”萨菲罗斯问。
“编织,做饭,口琴…… 摩托车维修说我太小了,不让我学。”塞斯想了想,“零零散散的,想不起来了。”
“挺好的,”萨菲罗斯中肯地评价道,“反正我都不会。”
“神罗英雄也不会啊。”塞斯揶揄地拉长音调。
“术业有专攻。”萨菲罗斯好脾气地说。
对着年轻的自己,他总是不由得宽容许多—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严苛地对待他。
能宽容他的,只有他自己了。
夜渐深。
尼布尔山里虫在歌唱。
塞斯的铅笔在纸上划过,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萨菲罗斯陪着男孩,看着书。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变好的。男孩说。
或许吧,萨菲罗斯想。
***
萨菲罗斯一直等到孩子睡着了,才稍微眯了一会。
他本来不打算睡觉的;可当看见孩子依偎在他的身旁时,他由衷地觉得高兴。
至于原因,他暂时说不上来。
他轻轻地抽走了孩子抱住怀里的速写本,笨拙地学着书里的样子,替孩子掖好被子。
或许提前看一下也没关系?
他打开速写本。画面上的女人向他微笑。
杰诺瓦。露克蕾西娅。妈妈。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什么都变了。
然而当曾经魂牵梦绕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仍然想哭。
过去的自己沉沉地睡着,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谢谢,萨菲罗斯无声地说道。
他闭上眼睛,祈祷晨曦不要这么快来临。
大萨作为军校生,不擅长哲学也是很正常的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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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瓦伦丁家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