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铁轨上平稳地滑行,车厢里仍然回荡着酒杯轻碰的声音和低声交谈。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白桦林的影子在远方缓缓倒退,空气中弥漫着冷冽的冬日气息。
行驶了四个小时后,列车经过一个铁路哨站,士兵们例行检查。
包厢的门被敲响,一个身穿德军制服的士兵探头进来,看到包厢内的几位军官,立刻立正敬礼,低声说道:“抱歉打扰,长官。”他很快退出,继续向下一节车厢检查。
短暂的停滞让一切都变得无聊起来。
戈尔茨靠坐在座椅上,军服的扣子解开了一颗,显得比平时随意了一些。他的目光落在身旁的贝莱身上,她穿着一件米色的羊毛大衣,围巾松松地围在脖子上,琥珀色的眼睛映着窗外的光,显得柔和而安静。
他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报纸,低声问道:“你上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
贝莱原本靠在窗边发呆,听到他的问题后,肩膀微微僵了一下,随即语气敷衍地回答:“忘了。”
她当然没有忘记。
她记得那个夜晚,记得在莫斯科坐上前往西方的列车,记得父亲紧皱的眉头,母亲低声安慰着她,记得那列火车被苏联军队截停,记得火光冲天,子弹四处飞溅,记得父母倒下的那一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袖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记不清了。”
戈尔茨的目光微微一沉,他看得出她在回避这个问题,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他换了个话题,语气随意地问:“上海是什么样的?”
贝莱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缓缓说道:“我住在法租界,那里很漂亮,有很多梧桐树……还有很多法国人、英国人,还有美国人……也有德国人。上海有几个租界,法国租界是最小的,但生活很方便,到处都是咖啡馆、洋行、舞厅……还有很好的西点铺子。”
她的语调轻快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说起上海时,她似乎短暂地回到了那个遥远而温暖的地方,回到了桂花飘香的秋天,回到了和平饭店的蝴蝶酥和热腾腾的苏式糕点。
“你父亲是法国人,对吧?”
“嗯,他是外交官。”
“那你的母亲呢?”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语气淡淡地回答:“中国人。”
戈尔茨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眉,这是他第一次确认这一点。
他之前只是猜测,但贝莱一直没有明确地提起过,而现在,她终于说了出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父亲把你们都带上了吗?”
贝莱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的父母确实没有正式结婚,爸爸确实打算转业之后再和妈妈正式登记,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贝莱的。而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逃离战乱的人很少会带上自己不再年轻的情人——大多数人不会。
她低头抿了抿唇,声音有些闷闷的:“我们一家人一起走的。”
戈尔茨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很快,车厢恢复了平静,列车再次缓缓启动。
然而,下一秒——
“砰!砰!砰!”
外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枪声。枪声在狭窄的走廊里炸开,子弹疯狂扫射,第一波袭击便让毫无防备的军官中弹倒地,凄厉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子弹撕裂了空气,密集得像是一场致命的暴雨。
赫尔曼迅速反应,一把掀翻桌子,作为掩体。
戈尔茨的动作更快,他立刻将贝莱拽入怀里,低声命令她:“趴下!”
“是游击队吗?!”沃尔特迅速掏出手枪,正要冲出去反击,下一秒——
“哒哒哒——!”
子弹猛烈地扫射过来,打穿了门板和桌子,木屑和玻璃碎片四溅。
贝莱惊恐地缩在戈尔茨怀里,感觉子弹就在自己脚下落下,连空气都被撕裂了。
狭小的包厢内几乎无处可逃,她能清晰地听到子弹穿透木板的“砰砰”声,那声音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打穿她的身体。
戈尔茨牢牢地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的头,也挡住了她的要害。他的胸膛坚硬而沉稳,温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侧,而他的手臂稳稳地压着她,不让她乱动。
“别动。”他低声说道,语气冷静而不容置疑。
贝莱紧紧地攥住他的军服,指尖几乎要嵌进布料,她被挤在铁皮和他的身体之间,离死亡那么近,又那么远。
扫射很快结束了,枪声稍微停顿,外面似乎传来了抵抗的声音。
“上校?”隔壁的空军军官敲门,低声说道:“游击队混进来了!”
沃尔特立刻拔枪冲了出去,加入反击。
戈尔茨松开贝莱,迅速起身,掏出手枪,拉开枪栓。他离开之前,命令赫尔曼留了下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门,消失在枪声和混乱之中。
列车仍然在行驶,枪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整个车厢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
赫尔曼站在门口,手枪已经上膛,时刻保持着警戒状态。而贝莱仍然缩在桌子后面,她的心跳快得可怕,手指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她从没想过,这趟旅程会遇到这种事。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枪声渐渐平息,外面传来了一些夹杂着愤怒地指令声,士兵们在收拾残局。列车依然在继续前进,没有停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战争的一角。
“破坏分子被击毙了。”有士兵通报。
沃尔特先回到包厢,脸色平静,语气低沉地和赫尔曼交谈。
“俄国佬,哨站混上来的。”沃尔特靠在门框上,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他们准备一间间包厢扫射过去,像处理牲口一样。”
赫尔曼眉头微皱,低声问:“有伤亡吗?”
沃尔特沉默了一下,语气压低了些:“我们这节有两个死了,几个受伤,隔壁车厢受伤的更多一点……”
随后他报了几个名字,包厢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
贝莱的喉咙干涩,手指仍然紧紧攥着裙摆,她想问些什么,却又说不出话。
最初,她还能忍着,可是当她终于意识到枪声真的结束了,周围的声音也渐渐恢复了平静,她的眼泪便猝不及防地滑落了下来。最初只是低低地抽噎了一声,像是自己都没意识到。
副官们刚开始还安慰了她几句,后来她越哭越凶,两个人就缩到一边装聋子了。
不久后,列车车门再次被推开,戈尔茨回来了。
他已经脱掉了军帽和外套,军服的袖口还挽了一点,显然是刚才处理事情时留下的痕迹。他走进包厢,随口说道:“列车正在加速,等下一站就把伤员送下去,再筛查一遍乘客,以防还有漏网之鱼。”
他语气平稳,显然已经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了。然而,话音刚落,贝莱便猛地起身,扑进了他的怀里。
戈尔茨微微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她便已经整个人缩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她没有说话,只是闷闷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泪鼻涕全都蹭上了他的衬衫,肩膀还在颤抖。
“别哭了,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好哭的……”
然而,她的哭声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越发低沉哽咽,像是憋着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
列车的晃动中,包厢里只有她的哭声和火车前进的沉闷轰鸣。戈尔茨朝副官们看了一眼,一个在看报纸,另一个在假寐。
“别人都听到了。”
哭声停了一下。她吸了吸鼻子,偷偷抬头往四周看了一眼,终于不再大声哭出声,而是转为无声地抽泣,手指紧紧地攥着戈尔茨的军服,像是在寻求一点安全感。
戈尔茨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拿她没办法,最终只是伸手将她的头按回自己肩膀上,让她继续窝着。
“好了,别哭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克制的温柔。
她抽了抽鼻子,埋在他肩膀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火车仍然继续前行,沿着冬日的铁轨,带着他们驶向遥远的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