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输了。”
黑白纵横的棋盘上,棋子已经寥寥,施季里茨看着残局,他用尽力量,也没能在希尔维娅就双车拼掉自己一车一象后寻出生机,干脆地投子认负。
希尔维娅笑了一下,看向正在另外一边对着一个中年男人念念有词的扎乌里赫夫人:“我看扎乌里赫夫人的生意越来越兴隆了。”
施季里茨沉默了一会儿,他端起咖啡杯:“生活在现在的柏林,人们需要一点精神力量。”
希尔维娅点了点头,知道他们都认同对方的看法,于是及时地把话题在这里刹住,避免讨论任何类似于“前线战事”一类的敏感话题。
对于战争的情况,苏联人和德国人的宣传完全相反,苏联人那里他们高歌猛进,而戈培尔则一遍遍地向德国人重复:“东方的战争可能会持续百年。”“德国在东方进行艰苦卓绝的战斗。”但前线寄来的信件越来越少、联络前后方的音乐电台被停播......已经足以在德国社会激起一些“失败主义”的联想。
扎乌里赫夫人终于结束了她的“占卜”,叹了口气向他们走过来,语调还是那样轻快,好像战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似的:“亲爱的朋友们,真难得这个地方还在这里,是不是?”
大象酒吧幸运地在盟军的轰炸之中幸存,代价是靠街的落地玻璃窗被爆炸带来的冲击波震了个粉碎。老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大部分桌椅搬到了地下室中。被轰炸搞得头疼的柏林人,经常在上班和下班之间来喝上一杯香醇的咖啡舒缓心情。
所以希尔维娅和施季里茨的非官方性身份和接触得以保留,并成为希尔维娅在这个一月难得的消遣活动——随着轰炸的进行,德国组织平民进行疏散,也把柏林的一些行政机构向外迁移。比如玛丽·瓦西契科夫所在的外交部,就被迁移去了西里西亚地区的山中。
“是的,夫人。您有空和我们坐一会儿吗?”施季里茨问她。
“当然了。”扎乌里赫夫人坐了下来,“亲爱的鲍里金先生,您看上去心情很好,是您刚刚赢了吗?”
“不。”施季里茨摇了摇头,笑着看了希尔维娅一眼,“实际上,是我输给了聪明的希尔维娅。”
扎乌里赫夫人叹了口气,她和施季里茨下棋的时候,就没怎么见过施季里茨输棋后的样子。她骄傲地拍了拍希尔维娅的手:“当然了,鲍里金先生。我看人是很准的。一向很准。对了,你们那儿有轰炸难民吗?”
希尔维娅和施季里茨一起摇了摇头——不会有哪个轰炸难民被安置到一位形迹可疑的贵族或者一位情报部门工作的党卫队旗队长家中。
“啊,那真是太好了。我的好几个邻居的家都被毁了,现在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我还有个亲戚写信给我,说要来住一阵。”扎乌里赫夫人皱了皱眉,“来住也没什么不好,我那里确实太冷清了......”
她说得兴起的时候,老板的小儿子,扎乌里赫夫人的侄儿汉斯,从大厅的另外一边跑了过来——他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还处于好动的阶段。他拉了拉扎乌里赫夫人的衣角,告诉她有人找她。
她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又起身离开了。
希尔维娅笑了笑,知道扎乌里赫夫人一会儿一定要继续说她的故事。她和施季里茨是很好的听众,从来不打断扎乌里赫夫人的话。
“我们继续下一盘吗?”
“乐意奉陪。”施季里茨低头开始和她一起整理棋子,忽而他顿住了手,对着希尔维娅露出了一个笑容,“我想我们不必那么着急?”
希尔维娅有些不明所以,直到汉斯低声唱着生日歌从她的身后跳出来:“生日快乐,希尔维娅小姐。”
希尔维娅颇为惊讶地看着那个“蛋糕”:奶油稀稀拉拉地挂在粗糙制成的咖啡面包上,一点坚果洒在上面作为装饰。她叹息了一声,笑容绽放在了脸上。
“看起来蛋糕很合您的心意?”扎乌里赫夫人从另外一边走过来,颇为自豪地看着她,“虽然食物不够,但我还是把它做出来了,您尝一尝吧?”
希尔维娅心知,在食物实行战时管制的柏林,这样的食物对于一个平民而言是什么样的奢侈品,而没有正规收入的扎乌里赫夫人又是怎么攒下这些粮食的。希尔维娅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觉得自己脸上滚过一行晶莹的东西。
“怎么了吗?您不满意?”扎乌里赫夫人佯作生气,“我的蛋糕制作手艺是很高的,亲爱的希尔维娅,你要相信这一点。”
希尔维娅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瞥到施季里茨面带笑意地坐在她对面:“你知道这件事?”
“啊,当然,当然。”扎乌里赫夫人替他解释,“是鲍里金先生送了我奶油和面粉,也是他告诉我您的生日.....”
希尔维娅抽出手帕,擦了擦眼泪:“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话出口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她太沉浸在“希尔维娅和鲍里金先生”的身份里了:“是我告诉你的,我想起来了。”
施季里茨笑了一下,把他的咖啡杯放了下来:“是的,希尔维娅,你告诉过我。”
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之下,希尔维娅尝了一口那个“蛋糕”,味道当然没有她在俾斯麦伯爵的府邸里吃的好,但她能体会到一种别样的甜蜜。她吃了几口就停下来:“我刚刚吃了午饭,亲爱的汉斯,您介意......”
“当然!”那个孩子跳起来,愉快地端走了剩下的蛋糕。
“谢谢您,夫人。”希尔维娅握住了扎乌里赫夫人的手,“很美味。”
“您应该也谢谢鲍里金先生的。”扎乌里赫夫人笑道。
“啊,是的。也谢谢您,先生。”希尔维娅向施季里茨点了点头。
施季里茨的笑容颇为灿烂,他向她摆了摆手:“我的荣幸,亲爱的希尔维娅。”
“我和您认识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过您提到在柏林的家人,所以我就想,您应该是一个人在柏林吧,希尔维娅。”扎乌里赫夫人笑着看她。
希尔维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抬头,瞥到隔壁桌的男士手上拿的报纸,上面印着她兄长的照片——随着海因里希的战绩逐步上升,纳粹党的高层们也不得不排斥对他姓氏的成见,把他当成新的“空军英雄”塑造起来,以安慰德国人在轰炸中惴惴不安的心。
“我.....算是一个人吧。”于是她这样含混不清地答道。
“请您不要太难过了,希尔维娅,之后我们也可以给你过生日的。”扎乌里赫夫人笑着道。她本来还要继续说轰炸难民的事儿,可嘴巴边还挂着奶油的汉斯又来找她:“有人找您算命,姑姑。这次是真的了!”
希尔维娅和施季里茨一起笑起来。施季里茨率先起身:“那夫人,我就走了。再晚一点,或许又要有轰炸了。”
“当然,当然。”扎乌里赫夫人摸了摸希尔维娅的脸颊,“高兴一点吧,希尔维娅。”
希尔维娅笑着向她点头,和施季里茨一起走出了大象酒吧的大门。柏林的冷风一吹,让人顿时瑟瑟发抖起来。
“我送你回去如何?反正也顺路。”施季里茨转过身来问她。
希尔维娅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当然,施季里茨。”
施季里茨对威廷根施坦因家族别墅的位置轻车熟路,希尔维娅也算对他的车子非常熟悉,等他们都坐到车子里,希尔维娅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扎乌里赫夫人我的生日?”
“因为你最近不是很高兴。我想这或许能让你开心一点。”施季里茨回答道,“而且,扎乌里赫夫人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事情,在你帮了她那么多忙之后。”
希尔维娅不由得笑了一下,施季里茨很善于做这种润物细无声的事情,就像以他的棋力从来不可能输给扎乌里赫夫人,但他就是可以演得像模像样地哄扎乌里赫夫人开心。或者他从来不给一个可怜的小乞丐钱,但却能在事后迅速地为那孩子找到一个好的收养家庭.......
“我最近好多了。”希尔维娅说,在她兄长回来陪她过了生日之后,她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变好了不少,大概是在期待月底夏彦宫的家族聚会,“而且,月底我可能离开柏林一趟,去夏彦宫。”
“嗯,现在没有盖世太保跟在你身后了,确实应该回去看看家人。”施季里茨说,“说到这个,我明天就要离开德国,去布达佩斯出差,大概半个月后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去一次维也纳,你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的吗?”
希尔维娅在奥地利上了很久的学,也没有想起有什么东西是那里的特产,且方便携带的:“我想不出,或许,带点乐谱?”
“那就把这个问题丢给我吧。”施季里茨笑道,他已经看到了威廷根施坦因家族别墅的门,“祝你假日愉快,希尔维娅。”
“也祝你一切顺利。施季里茨。”希尔维娅等他停稳了车,才从车上走了下来,她站在原地,准备像以往一样目送施季里茨离开。施季里茨却突然打开车门,也走了下来。
“怎么了吗?”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施季里茨从后座拿起一件文件袋,“这本来应该在前几天一起寄给你,希尔维娅。但这些资料是我找经济部的朋友要的,他们等最新的数据,所以晚了一点。我想,不如现在给你,就当它是你的生日礼物。”
施季里茨1936年时就不在经济部任职了,私自拿这种机密文件,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但也正是这些资料,对希尔维娅的研究最有价值。
“我......”希尔维娅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施季里茨。”
“没关系的,亲爱的希尔维娅,你恰好也帮了我一个忙。就在元旦的时候我收到了希姆莱迟到了一年的嘉奖。”施季里茨对她眨了眨眼。
显然,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打消了希姆莱对施季里茨没有妻子和情妇的不满。他的仕途变得平坦了一些。
“总之,小心收好。”施季里茨道。
“我会的,施季里茨。”希尔维娅笑着颔首,而后目送他消失在了视野中,远处已经黯淡下来,出现了几颗惨淡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