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看见这四个字的人都愣住了,就好像这四个字就是什么大道本身,它们扑面而来叩问这些人的本心,用振聋发聩的声音对着他们当头棒喝。
这些人被这几个字揪着脖颈强制性地回顾他们自以为成功的人生,然后看见了少时学堂里先生无奈叹气的样子;看见了他们低头垂手站在父亲身边被类似的评语反复的训斥;看见了他们被选荐得了官后,与一个同自己类似背景的除了名字和长相以外没有任何不同的同僚重复着互相肯定,互相吹捧继而互相包庇。
接着这几个字又将他们从过去里拖出来再一脚踢进将来,他们看见了父母给他们定的门当户对的妻子,他们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清她们被大家闺秀的身份规范到精确又一成不变的仪态。他们看见那位妻子为他们生下的继承人,那个少年在学堂里勉强地做着学问。没有什么天赋的孩子得了先生一句无奈的叹气,回到家时面对父亲的殷殷期盼又只能低头垂手听着他们说出那些他们当年自己都没有做到的千篇一律的训诫。然后继承人长大了,已经在朝堂上混了大半辈子的他们再去为自己的孩子谋一个举荐,像他们当年一样得一个官做。
这会是何等成功的一辈子啊。
齐世之……庸人。
谢灵运这次足够直白,所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懂了。可是看懂了又如何呢?他们生下来就是庸人的命,就算看清自己也只是在自己的无能之上再加一个无奈而已,还不如原先根本看不懂的时候至少还有个梦可以做。
人与人的崩溃是不一样的,由在场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开始,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想抢上来毁了这幅逼着他们看清现实的字,也有人企图拦住那些自己无能就怨恨世界的人。
这幅字和看见了这幅字的人的反应阿拓都看在眼里,而他的震撼并不是来源于这幅字本身写了什么。在阿拓自觉中肯的自我评价里,他可以不算是个好人,但绝对谈不上是个庸人,所以他不会像那些被戳破了真相后被迫直面自己的人那样崩溃失态。
真正震撼阿拓的是这四个字可以让那么多的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道”。阿拓入过鬼谷,即使以鬼谷的能耐,传他们道时也要颇费一番周折,当然这与鬼谷所传的道本身高深和广阔有关。但无论如何,简单的道亦是道。这些人仅仅是看了这四个字一眼就得以回顾和展望他们碌碌无为的一生,这其中哪怕有一两个人试图做出改变,那么就是这四个字更改了他们的命运。
阿拓刚刚和毛小豆说过,汉人的这些技艺美丽、柔弱却恒久。而现在当他看见这幅字,看见道可以以这样简单而恒久的形式在一个族群里存在。若是胡人也能有这样的传承,也能有这样的技艺,那会是何等伟大的事情。阿拓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从心底羡慕汉人和汉人的文明。
此时因为这一幅字而嘈杂的现场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们情绪稳定之后都纷纷露出赧然的神情,但是因为大家都差不多所以谁也没有嘲笑谁。胜负当然不必再说,可是有些人觉得忿忿不平。为什么谢灵运自己当他的天才还不够,还非要这样当面指出他们的平庸。虽然也许长远来说,被逼着认清自己的他们可以有更好的成就,但没人喜欢这样当着面几乎蛮横的拆穿。
这实在太过失礼了。
“康乐公,这就是你的君子之礼吗?”看场中形势一面倒地不利于自己,刘肃民决定指出谢灵运这么做的不妥之处,下一场他要比的就是礼,刘肃民想借此让谢灵运在周围这些评分的人心里留下一个狂妄无礼的印象。
“失礼什么?我这幅字写的又不是你们。”谢灵运依旧是那个表情,现在终于有人看明白了,那不是嘲笑周围人,而是在自嘲,“我也是不久前才弄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这是我写给自己的。”
“怎么可能?你谢康乐怎么会是个庸人的评价?”有不信的人性急地当场就问了,也不管那是不是谢灵运想说的经历。
谢灵运扫了远处一眼,毛小豆依旧对这边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的样子。
“那要看是和谁比了。”
收回眼神的谢灵运不再管周围人的议论,拿起自己刚刚写好的那幅字走到李小公子的面前,在对方难以置信的眼神里将自己的字递给了他。
“这么……这么好的字真的要送给我?”李小公子难以想象自己能收下这种程度的厚礼,他都想不出他爹事后能用什么礼物来回礼。“我……我家还不起的。”
“还什么?这不就已经还了嘛。”谢灵运将手中字硬塞给李小公子,又从他的桌上拿起那幅他写的字,“我给你齐世庸人,你给我卓尔不群,说起来还是我赚了呢。”
“书之一项,康乐公大胜,诸位可有异议?”在见证人的询问下,其他与会观礼的人纷纷摇了摇头,若这一项还不是谢灵运大胜的话,那真是天理何在。
“既然如此,那么康乐公可以开始准备礼这一项了,请比试此项的祝公子也上台前来。”在见证人的主持下,李小公子小心地捧着谢灵运那幅字千恩万谢地下去了,而那位要和谢灵运比试礼的祝公子则是走到了众人跟前。
“请两位说说此次比试的一饮一食分别是什么?”
“我祝家食肆开遍江南诸州,靠的便是这一味炙豚。今日我为各位挑选的全部是出生十五日到二十日间的乳豚,由我们家里最有经验的厨子亲自为各位烤制,宴席时将由我来为各位分切呈上。”
“那么康乐公准备的饮是?”
“刚过了梅雨季,我叫人备了刚摘下来的新鲜青梅。我亲自为诸位青梅煮酒。”
“康乐公刚写了个齐世庸人就要青梅煮酒论英雄吗?”
“为什么不行呢?这世上从不缺庸人,但也总会有英雄的。”
102.
在两人说完自己要呈上的一饮一食后就分别去准备了。
祝公子本人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在那里监督整道菜肴的制作,顺便和那些对工序好奇的公子们讲解一下这道菜的制作步骤。
那二十只乳猪都是由祝公子家食肆里的仆人们帮着在准备。屠夫们手脚利落地迅速将乳猪宰杀、清洗、刮毛,开膛破肚之后又取出内脏。然后厨房里的帮佣们开始接手,用特制的腌料在猪只的内外均匀地涂抹一遍,再用茅草将猪的腹部填实,用柞木将猪只从头到尾串起,又用草线将猪腹缝好。
仆人们早就生好了数个火塘,此时祝公子口中那位大厨开始真正接手,将已经串好的乳猪架到火塘上开始烤制。大厨来回地巡视这些猪只的烤制状态,指导转动的人或是加快或者减慢转动的速度,时不时地从一旁仆人们抱着的清酒罐子里舀起一勺清酒淋到猪只身上。清酒在火焰中瞬间蒸腾,一阵被散落酒液卷起的盛大火焰过后现场酒香四溢,让观摩的公子们纷纷叫起好来。
而谢灵运那里的阵仗就要小了很多。明明日常谢灵运进出时的排场在座谁都比不上,但今日里他要煮酒却只带了两个人。属于谢灵运的火塘现在还没点火,他身边一名仆人抱着事先已经用糖腌渍好了的青梅站在一旁,谢灵运一只只从里面拿起梅子码在火塘上专门用来煮酒用的器具里。等码到差不多七分满时,另一名仆人就会抱一坛米酒过来开始往里倒,直到谢灵运满意了,再继续下一坛的制作。
祝家的乳猪烤了二十只,谢灵运的青梅酒也准备了二十坛。在全部准备好后,谢灵运才让仆人们统一点起了火塘的火。
至此礼这一项在待会宴会前所能观摩的部分都已经结束了,见证人开始呼唤四散的众人重新集合。
“下面是射之一项的比试,两位公子的箭枝都已经检查清点完毕了?”见证人将参加比试的刘肃民和阿拓叫上前来。身上衣物已经换成射御所用的短打的两人尽皆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派了几搜小船进入湖里,待会得了我们这边的信号那里就会开始驱赶湖中水鸟,两位就可以随意瞄准了。因为五射中有襄尺一项,所以刘公子第一箭须用白矢技巧,王小公子第一箭用襄尺。第二箭王小公子须用白矢而刘公子则是襄尺,后八箭双方自由射击,最后由技巧用得生熟与否,猎物所得多寡,整体射术是否精彩来评分。”
没有异议的双方分别从旁人手里接过了自己比赛时用的弓。鲜卑人里有很多的神射手,阿拓自问在这一项上还算过得去,当然和他的刀技是没法比,他习武的时间绝大多数还是留给了刀,射术也只是保持在够用的范围内。不过,这种够用是以鲜卑人的标准来评价的。
而且,阿拓好歹也是个兵家传人,虽然拉不开飞将军用的那种五石宝弓,驾驭三石强弓还是不在话下的。弓刚到手的阿拓用两根手指随意地拉了一下弓弦,紧绷的弦子发出一声如乐器般的嗡鸣声,引得一旁的刘肃民转过头来。
“你手上这是……三石的弓?”
刘肃民到底是武将家长大的,对于各种武器的品评眼光还是很毒辣的,光听弦音就判断出了阿拓手里这把弓的强度。然后刘肃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弓,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开二石的弓在整个朝堂上他这个年纪的人里已经是独一份了,谁知道王家随便哪个还不是主家的公子就能开三石的弓。
刘肃民又想到刚刚谢灵运在书之一道上的表现,难道王谢两家真的是世家子弟们不可逾越的高墙吗?
“嗯,再重的就用不来了。”阿拓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哼,王小公子年纪不大,口气倒挺大,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不比谁射的远,而是比谁射的好射的准,丹阳湖离我们这么近,用不着这么大力的弓。”
“知道了,能开始了吗?”阿拓完全没有要领情的样子,“襄尺的话我是退一尺就够了?”
被拂了好意的刘肃民气得直接挤兑了一句:“你要想让一丈我也没什么意见。”
“行,那我就退一丈吧。”没想到阿拓真的又朝后走了好几步。
“两位站定了吗?”见证人一看这边开始剑拔弩张了赶紧插进来缓和气氛,“好了我们就开始吧。”
得了见证人的授意,早就隐在湖里的船只开始出动,操船的人拿一根长长的竹竿不停扫向身边的芦苇荡,一边扫一遍嘴里发出各种类似水鸟的鸣叫。被惊到的水鸟们纷纷从隐身处起飞,一时之间湖面之上各式鸟类成群飞舞,漫天都是可以射击的目标。
此时的刘肃民再顾不上和阿拓的较劲,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张开弓开始瞄准。被惊起的水鸟里以各种野鸭居多,羽毛多以灰色绿头或者淡褐色为主。刘肃民看不上这种一般的猎物,将目标定成了远处的一只苍鹭,他开着弓稍稍用箭头描绘了一下这只苍鹭的飞行轨迹,嘴边微微一笑后松开了弓弦。
而仅仅在刘肃民射出那支箭之后,阿拓的那支箭也在片刻间射出了。襄尺的技巧不但在于第二人要在开弓时让出一定的距离,更重要的是第二人要比第一人晚开弓,可是这种晚又不能是那种明显慢成了两轮的晚,最佳就是第一人一箭出后须臾之间第二人第二箭出。在根本不知第一人何时射出第一箭的情况下,第二人若顾了瞄准便会顾不上节奏,反之亦然,因此完美的襄尺很少能出现。
“你这一箭跟得这么快,不会是随便瞄准了哪堆野鸭子只求一个中箭就好吧?”刘肃民不相信阿拓能在他出箭后的须臾之间找到一个和他同等质量的猎物。
阿拓没有回答,只是抬头望着自己射出的那支箭。
刘肃民的那支箭先发,他站得更近,所以它那支箭已经在前面事先跑得很远了。而阿拓因为站得更远所以箭枝出手时的角度同刘肃民是不一样的,可是在天上飞着飞着,观战的人发现阿拓那支箭追着刘肃民的那支去了,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在这两支箭的飞行轨迹上,目前可以称为猎物的,就是那只飞翔的苍鹭了。
“他们两个,瞄准的是同一只鸟?”到了此时观众里终于有人惊讶地喊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