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早晨,丹阳湖边的观景台上,谢灵运和刘肃民带着他们各自要比试的队伍在那汇合了。
有了三天时间宣传,姑孰地界上所有能称得上世家子弟的、在这个年龄段的公子们都来观战了。
趁着比赛还没开始,兴致高昂的公子们开始三三两两聚作一堆,在场内事先准备好的桌案面前挥毫泼墨,吟诗作对。那场面的热闹景象,和几天前抚军将军发兵梁州那个点兵仪式也差不了太多了。
在阿拓的眼里,丹阳湖真是水泽浩荡,从观景台上远远望去,也看不见另一侧的湖岸,以成片芦苇勾勒出的近景之上,无数野鸭鹭鸶等等水鸟在其间若隐若现,而远处水天相连的地平线上,时不时有一群水鸟惊起,在朝阳的陪衬下,一行飞鸟直上青天。
被这片湖光水色惊艳的阿拓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怎样?虎牢关后的大好河山和青年才俊。”毛小豆用他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对着阿拓提问。
“要我来看的话,很美。可惜……”阿拓后半句话含在嘴里。
“美却柔弱是吧。”毛小豆倒是没有什么避讳,直接替阿拓下了后半句的结论。
“你们胡人都是这么看我们汉人的吗?比如今天要比的这些东西,是不是在你眼里只是一些消磨时光的无用技艺?”
“以前是这么觉得,后来……尤其是我们转的这一圈,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汉人的地界上人们都是怎么生活的。”
“比起胡人来说,汉人的确是柔软,就像在座这些人,我要是拿起刀,他们今天一个也走不了。”
阿拓今天没有带刀,所以空荡荡的腰间让他感觉很不习惯。
阿拓的眼睛扫过场内,这会有些诗性大发的青年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作品,诗稿在场中不停地传阅,有人一边吟诵一边点评,说到兴奋处时,又取来场中事先备好的酒水畅饮一番。
在阿拓眼里,这些人固然是柔弱的,却也是肆意的。哪怕仅仅是以一名用刀的人的眼光来看,这种肆意也足以让他羡慕。
“可是人的寿命是有数的,我的刀能赢过他们,我的强大他们知道,我也知道,可是百年之后等见证者们都故去了,又有谁会知道呢?”
“但是汉人的那些技艺不一样,书画诗稿可以留着传世,礼乐技艺可以代代相传,今人看见和听见的美丽,后人依然可以触碰。”
“所以——”阿拓转向毛小豆,并不掩饰此刻他脸上的羡慕神色,“在我看来,汉人的东西,虽然美丽,可惜柔弱,即使柔弱,却很恒久。”
100.
“诸位。”
见时间差不多了之后,刘肃民一人登上观景台上的一处高阶上,他拍了拍手吸引在场众多还沉浸在各自事务中的年轻人们。
“感谢诸位今天拨冗前来观礼见证,姑孰周遭的青年才俊已经很久都没有聚得这么齐了。”
“今日是由我豫州中兵参军刘肃民,带队挑战豫州记室参军,康乐公爷谢灵运和他的表弟们,出身琅琊王氏的两位公子。比试项目是我等从小熟悉的君子六艺,项目分配和比赛方式,已经在各位的请帖上都写明了。”
“请各位来此,就是希望各位凭借自己的本心和学识,给我们双方品评一番,好方便我们决出一个大家都心服口服的结果。”
“按照我们双方事先的约定,只有康乐公爷那方六项结果皆是大胜,才能算他们赢得了比赛,这一点还望诸位谨记。”
“由于有些比赛比较费时,而康乐公爷他们一人均领了两项,所以今日的赛制安排如下:先比书这一项,双方各写一幅大字就算完成,完赛后的康乐公就可以去准备礼这一项了。”
“等午后开宴时,其中一饮一食便是比试内容,到时也请诸位不要光顾着眼前美食,两边的燕飨之礼到底孰高孰低,也请诸位帮我们分个高下。”
“算之一项计算账册极为耗时,在康乐公爷开始写大字之前,由本地商会掌柜替我们见证完后,就会将账册分给两边,到时两边就开始演算,时间限定在午后开宴之前,到时候商会会帮着我们评价哪边算得更多,更快,更准。”
“算完后的王大公子,就可以开始乐这一项的斗琴比试,到时诸位边听琴声,边品评美食,岂不快哉。”
“最后是射御两项,等康乐公爷大字写完诸位评定完成后,我和王小公子就会开始射御比试。”
说到射御两项,刘肃民明显兴致高昂,连语调也比前面轻快了一些。
“先比射,目标就是丹阳湖里各种水鸟野鸭,两人箭壶中各十支箭,不但计算射中的数量,也计算使用的五射技艺是否完美。到时候我们比试后射下的各种飞禽,也会一并交由厨子烹成佳肴,在宴会里一同呈上。”
“比完射之后,就请各位移步观景台旁边的那处操场,那里已经事先布好各种障碍。在那里比试完五御之后,时辰也差不多就该到午后,就可以开宴了。”
“这样大家一天之内可以观完六场比试,比试中所得所需,也会尽数在今日之内让各位尽皆享用,大家以为如何?”
不得不说刘肃民的这套安排井井有条十分完美,谢灵运这里虽然一人领了两样比试,却并不用赶时间。
众人纷纷对这套安排称赞了一番后,就宣告比赛正式开始。
本地商会的掌柜上台说了几句客套话,感谢众位公子鼎力支持后,就从怀中拿出两本账册,给了毛小豆和那位沈公子。
他们俩人拿了账本,就去那边商会特意安排的案前坐定开始自己的演算了,商会派的人则会在一旁全程监督他们比试过程中有无任何舞弊行为。
不同于从随身口袋中掏出一把传统算筹的沈公子,毛小豆取出的却是一个多层的木架子一样的东西,长短不一的算筹挂在其上也可以来回拨动。
没见过这种演算辅助工具的商会人员好奇地看着这个木架子,想让毛小豆给他解释一下。
“这是家父特制的算架,不同长短的算筹代表不同的位数,不同层级的木架子又能代替进项和出项,总之我比较习惯算账册时用这个做辅助。”
仅仅几句解释,就让懂行的商会代表眼睛一亮,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独门算具,他再感兴趣也没法探究太过。
而在商会代表还在思考这个算具的应用的时候,毛小豆已经开始摊开账本一张张翻阅起来了,一手翻阅另一手则开始来回地将算具上的算筹来回地拨动。一片安静的环境下,只有算筹间互相碰撞的声响。
不过算这一项观战体验实在无聊,到场的各位青年不过看了几眼后,就彻底失去了兴趣,然后纷纷把目光转回场内的两个桌案之上。
被刘肃民请来作为本场比试见证的人,将预先准备好的两张巨大纸张在桌案上摊开铺好,又在一旁备好笔墨。
“两位要用自己的笔吗?”见证人还贴心地询问了一下。
“不用,就拿你的就行了。”
谢灵运不怎么挑,而李小公子则是挑也没意义的年纪,所以双方均示意拿这边准备的笔墨就行。
“书之一项,主题我就定为形容今日在场的诸位的字句即可,请两位随意发挥。”此时见证人报出了预先定好的书的主题。
“那就我先来吧,反正我肯定会输的,不过能和谢哥哥一起比试就够开心啦,我的字虽然难看,但为了能送给谢哥哥,我也一定会努力写的,这是我觉得最配得上谢哥哥的句子。”
李小公子倒是没有姑孰其他成年公子们对于谢灵运的那种,又想和他亲近又嫌他太孤高的复杂心情,他望向谢灵运的眼光里,满满都是崇拜。
于是李小公子提起笔,在他的那张纸卷上写下了“夫唯大雅,卓尔不群”。
天才和凡人是玩不到一块去的,还没及冠的小孩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实,姑孰那些成了年的所谓“青年才俊”们却依旧在那里纠结。
或者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这个故事里,只是用来衬托谢灵运这个天才的那个凡人。
而看见这句话的谢灵运的表情却也很值得玩味,在一众公子们的眼里,这位应该是以一副舍我其谁的自傲神情接了这幅字的。毕竟不论他们与谢灵运本人的交情到底如何,他这个人从出身到长相到才华,都当得起卓尔不群四个字。
然而现在的谢灵运一脸愁苦地看着这几个字发愣,许久之后甚至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字写得不错,尤其这个‘群’字已经看起来有点骨相了。”
一笑之后,谢灵运对着李小公子又恢复了和颜悦色的表情,众人难得看见这么平和又亲切的谢灵运,纷纷好奇李小公子到底是哪里对上了这位一向桀骜不驯的天才的青眼。
“李小公子写得不错,不过我们还是来看看康乐公的大作吧。”
已经有负责品评的观众们耐不住好奇心,要看谢灵运当场挥毫了。
由于谢灵运到了姑孰后,没怎么和当地的俊杰们交流,所以尽管人人都知道他那笔字深得书圣父子的真意,却有很多都没见过他现场书写的样子。
谢灵运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又落向了在角落书案上安静地翻账册的毛小豆身上。
听见谢灵运准备挥毫了,连毛小豆旁边的正在比试算学的沈公子都抬起头望了这边一眼,唯独毛小豆就像世间没他这个人一样,自顾自地干自己的事。
谢灵运又露出了那个嘲讽的笑容,这次明显到连李小公子都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内心压根不在意周围人到底在想什么的谢灵运终于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好奇他写了什么的众人纷纷围了上来,自诩青年才俊的在场所有人看见的却是——
“齐世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