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这种得闲的意义后,阿拓也终于开始学会慢慢享受这种闲适。
有时候他们会一起在书房里看书,诸葛承有很多书,洛阳城里有更多,他们去城里时就会带几本回来,诸葛承买书并不会只挑经史子集,用他的话说叫雅有雅的好,俗有俗的妙。阿拓也不在意,有自己想看的家里没有的就去买来,不知道想看什么的话就去诸葛承书案上随便拿一本读读也很有滋味。
阿拓读书时并不闭门造车,他有想法时会和诸葛承探讨几句,有不懂的也会问。他们俩的想法并不总是一样,阿拓认为这很合理,来自草原的孤狼和长在灵山上的白鹤眼里的世界会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阿拓并不会避讳自己想法中本身残忍的部分,他不会为了讨好而刻意隐藏自己的獠牙,就如同诸葛承也不会去刻意凸显自己的清高一样。比起阿拓来诸葛承的确显得慈悲,可他并不觉得这种慈悲本身足够让他站在某种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于阿拓的想法指指点点。他只是有幸在这乱世里清清白白地长成了一只白鹤,而阿拓也只是不幸地被这乱世逼成了满身鲜血的孤狼,而幸运本身并不能构成炫耀的资格。
成为汉人或鲜卑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自己可以选择的事,然而他们至少可以在衣着上相互靠拢。诸葛承终于实现了自己看阿拓换上汉人的衣服的愿望,只不过不同于他给自己挑衣服时喜欢朴素的品味,给阿拓选材质纹样配饰时诸葛承喜欢极尽华丽之能事。
“你不觉得这太过了一点吗?”
阿拓看着那一层又一层的绢纱觉得自己连路都快不会走了,而诸葛承只是双手撑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可是这样好看啊,你就适合富贵的,毕竟拿你的命可以抵江山呢。”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夸别人要别人抵命的。”
“我也不想的,可那是江山啊。”
诸葛承想努力摆个严肃表情,好证明他这人抱负甚重为了江山可以负心薄幸,然而看着阿拓时温柔的眼神和偷笑的嘴角却又显得这个表情很没说服力。
“哎……郎心似铁啊。”阿拓笑得无奈又包容,“那我也只好江山为重了,不然就显得我亏了不是?”
“阿承生气了?”阿拓看诸葛承嘴角渐渐淡去的笑容,眼里似乎也没了神采,“别信刚刚那句,我胡说的。”
“不是,我只是在想,我们两个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就在那里妄谈江山啊天下的,是不是狂了点?”
“可是我们的牌位放在那群人一起啊,那些可是都谈过江山天下了的人。”
“那他们谈时也曾像我们现在这样吗?”
说出这句话的诸葛承突然愣住了,一些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场景交织在一起后将那些前后因果终于完整地串联了起来。而在这一刻,诸葛承方才明白了他离开诸葛亮的草庐前武侯看他那最后一眼里究竟包含了什么。
阿拓看见了诸葛承眼里瞬间涌出的悲伤,那悲伤像是在他的主人在想通了什么之后破笼而出的野兽。于是阿拓应激般地想起了鬼谷里他原本以为的会让那些牌位的主人们死不瞑目的摆法。
如果从一开始那些人就并非死不瞑目而是无可奈何呢?如果鬼谷里并排的牌位才是这些人这一生求而不得的最近的距离呢?阿拓也瞬间看见了那只野兽,仅仅是惊鸿一瞥就让他恐惧到几乎不知所措,所以他快步上前坐到诸葛承面前用自己的手包覆住后者握拳的双手,阿拓能感受到他们彼此的手因为紧张而禁不住的颤抖。
“不,不会的。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他知道他想做诸葛武侯,可他真的不想做司马宣帝。他明明在好好地学习汉人的活法,阿承也答应了和他去学胡人的活法,所以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阿拓看着诸葛承试图收拾他的悲伤,可那野兽实在太可怕了,诸葛承越努力却越把眼尾逼得逐渐泛红,在真的要流泪前他别过头抽出双手突兀地转换话题。
“阿拓渴吗?我给你煎茶喝。”
“阿承!”
阿拓试图去拉起身的诸葛承,然而他不熟悉汉人的衣着,动作太大衣袖在他一甩之下布料直接裹住了他的手,所以他明明碰到了诸葛承,却没伸出手拉住他。而诸葛承也像没察觉到阿拓的动作一样径直走到房间角落,从罐子里拿出一小块茶饼。
“别急,坐好。”诸葛承终于调整完他的表情,回过头看着阿拓时笑得淡定而从容,“喝茶就是要慢慢来的。”
可他们明明都看见那头野兽了不是吗?但阿拓不喜欢在可以顺着诸葛承时反对他的决定,所以如果诸葛承想要煎茶,那他也可以渴了。
太守的家用给的很齐,所以书房里也有可以用来煎茶的小炉子。诸葛承跪坐在炉前拿起铁钩夹着茶饼在离炭火不远处小心烘焙着。当诸葛承愿意展现他的世家礼仪时可以仪态端方到阿拓想为他拍手叫好的程度,那些在阿拓身上徒增烦恼的繁复布料被诸葛承驯服地像是天生长在他身上一样。
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火星偶尔噼啪一声,还有诸葛承撩袖子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只是盯着这样的画面一段时间后阿拓的脑子里也就真的只剩下茶而没有野兽了。很快,茶饼就被诸葛承烤成了赤红色,他迅速将那块茶饼放入石臼里捣成了碎末。
“你是要喝我爱喝的那种,还是大家爱喝的那种?”
诸葛承边说边将捣碎了的茶末倒入了陶碗里,而此时炉子上陶壶里煮着的水也正好开了。
“阿承爱怎么喝,我就怎么喝。”
诸葛承微微一笑,将开水直接冲进了陶碗里。
“那好,就不放葱姜和橘皮了,我总嫌它们味重了,盖住了茶本身的雅味。”
诸葛承安静地盯着陶碗,看着里面的茶汤慢慢变色,那些在沸水里飞扬的茶末旋转着沉入碗底。而阿拓安静地盯着诸葛承,看着他低下头慢慢敛去嘴角笑意,眼里的忧伤忽明忽暗,看来一心煮着茶的诸葛承脑子里却还是想着那野兽的样子。
终于等那些茶末完全沉了底,诸葛承拿起匏瓜做的长瓢舀了一勺茶汤倒进了阿拓面前的杯子里。
“试试,喜欢吗?”
阿拓举起杯子抿了一口,其实茶很好喝,的确如同诸葛承所说的那样有股阿拓难以形容的清雅味道,明明入口还是滚烫,却又能像清冽泉水那样洗涤全身。可是后来的阿拓却一直不太喜欢茶,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伴随着那股清雅味道的永远是诸葛承那个明明在微笑却始终盖不住眼里忧伤的表情。
54.
第二天出了虎牢关的毛小豆和阿拓正骑着马前进,目的地是他们最后查到的那些马匹离开的位置。如今两人因为要隐瞒身份,就没再穿着军服了,由毛将军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些体面的常服。要不说是人靠衣装,现在这俩人看上去就是两个出来游山玩水的世家子弟,一个清冷一个英挺,论气质外表丝毫都不在之前来虎牢关的康乐公之下。
“阿拓,此行我们要隐瞒身份,所以如果有外人在时,不必叫我少将军了。”
“是——”阿拓愣了一下不知道该用哪个称呼,他转头看着毛小豆。
“叫我……德衍吧,那是我的字。”
毛小豆也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奇怪,明明字取来本就是让人叫的,可除了他爹那几个同样公务繁忙难得来虎牢关的深交同僚外,这还是第一次他告诉自己的同龄人让对方叫自己的字。
的确,为了虎牢关毛小豆牺牲了很多他这个年纪的人本该有的生活。他不知道同龄朋友是什么,也不懂建康那些人所谓的风流写意的生活,他的日子过得像法条一样呆板而规整,每日重复,一成不变。然而自从毛小豆捡到了阿拓这个鲜卑人开始,这种一成不变里就带上了一丝裂隙,而变数就像是趁虚而入的苍蝇,毛小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阿拓自觉或非自觉地将这条裂隙一点点扩大,却连自己是否欢迎这条裂隙的存在都想不明白。
“德……衍?”
阿拓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好像他也不知道这条裂隙最终会通向何方,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他只是顺着本能朝着裂隙里光芒和风来的方向,前进了一步。
毛小豆并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反对。阿拓自然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接哪句话,所以他们一路沉默着,直到到达了上次没有越过的边境。
“接下来还是用你那个方法让它们自己找路吗?”
“嗯,还是先确定它们去哪了,虽说豫州刺史的嫌疑比较大,但万一他也是个蒙在鼓里的,这些马又路过了豫州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们也不能随便冤枉了人家。”
经过多次的沟通之后,阿拓也渐渐和毛小豆和他自己的马混熟了,所以这次他速度飞快地交待了两匹马进入豫州境内接着找之前那些马群后就撒手不用再管了。于是难得骑在马上无所事事的阿拓想了想这趟旅程的长度,又想了想如果有了适当的沟通会不会更有利于他们执行任务,反复思量之下他还是决定开口了。
“少将军以前去过豫州?”鉴于之前叫德衍的下场是没有回应,阿拓还是退回了原本的称呼。
“算了,还是全程都叫德衍吧,早点习惯起来,来回换的我怕你关键时刻叫错。”
“那……德衍以前去过豫州?”
“小时候被父亲带去建康的时候曾路过,后来大了要承担军务后就没有了,父亲在虎牢关守着不能动,我也很少离开司州。”
“所以你也没怎么见过汉人的大好河山?”
“汉人的大好河山可是有一半在你们胡人手里,你是打算跟着我把它们打回来好让我看看吗?”
“那你真是看得起我,我只是个小小亲兵,能指挥的只有我自己的马。”
“我看得起的不是你,是你背后的兵家,不要告诉我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抱负。”
“我的确没什么抱负,鬼谷挑中的是你,我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怕它对你不利而上前拉了一把而已。严格来说,我算是被卷入后莫名其妙地入了兵家的门。”
在德衍这个称呼被启用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连带着平等了起来,而阿拓算是破天荒地反驳了一下毛小豆的话。而毛小豆回顾了一下那天的回忆,发现阿拓的话里的确是没有什么可以被质疑的部分。
“那么——既然你现在也被卷入了,就……为我所用吧。”
毛小豆难得用一种建议而非命令的语气对着阿拓,撇开他们双方被授道前的身份不谈,鬼谷挑中的两位传人的确是有平等对话的资格。而想要赢得一个兵家传人的真心效忠,并非是能靠着他以前那些单方面威压的手段就可以达成的。毛小豆自己明白,他对于阿拓所谓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有限度的,若凭着那丁点恩惠反复挟恩图报,那只是在单方面地逼走阿拓。
真心只能用真心来换,这点毛小豆其实很明白,当然他也明白再如何真心以待,阿拓是个鲜卑人的事依然是他们之间永远过不去的坎。毛小豆内心依然还是会不自觉地怀疑阿拓是否有二心,但却会小心不再用莫须有的罪名让阿拓寒了心,说他功利也好说他势利也罢,在阿拓展现出他自身价值的现在,他就有了被毛小豆谨慎以待的资格。
所以毛小豆对着阿拓笑了,表情虽然生疏但态度却是真诚的。
“你一直说你是虎牢关的兵,而我是个法家的人,我想要相信你,但我也需要你的证明,给我足够的证据证明你真能成为我的人。”
“那我要如何向你证明呢?”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最难不过,历来自由心证这种事情考验的从来就不是当事者而是判官。当一切证据都被摊开,经验、逻辑、理性和良心被反复地拷问之后,那些剩下的正与反的两种可能性却还在秤的两边反复摇摆,那么即使是法家的鬼谷秘传在那一刻亦如一个从未启蒙的孩童一样茫然。
由心来证,这对于一个法家之人来说,就像是要拷问他们的道心本身一样的痛苦而艰难。
毛小豆也不是没想过去用律令术来解决,就像他那天威胁过阿拓的那样。可是需要用心来证的事情自然也要对着心来问。这并非如同之前他随意命令阿拓闭嘴或是开口这些简单的事情,他需要做的是剥开阿拓所有的精神外壳去窥探他真正的内心想法。
身为兵家传人的阿拓虽然不知法家的手段,但是本身精神的强度不会低于毛小豆,即使阿拓不作任何抵抗,那段律令术施加在他身上的过程几乎等同于在精神上直接对着阿拓用强。而若阿拓有些许反应,那毛小豆要让律令术有效就必须在精神上同阿拓的精神搏杀,摧毁对方的一切防御后再行用强。无论是上述哪一种,要毛小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直接对着阿拓出手那就是知法而犯法,这种违背本身道心的事情毛小豆一样都做不出来。
于是事情只能卡在原地,而毛小豆只能像是一个最最贪婪的索取者那样对着阿拓伸出手,而阿拓只是小心地接住了他的手防止他动作太大从马上跌下去。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我之间天生的怀疑只在于你是鲜卑人,而我是汉人。但说到底这也不是能由你我决定的事。我甚至不知道要你怎么去证明自己,说你不是鲜卑人吗,那又怎么可能?说你要为了汉人去对着鲜卑人刀剑相向吗,那听上去只是显得你更卑鄙而不可信任了。”
“也许从一开始对你我来说更好的选择就是让你离开虎牢关,你要留在汉人地界当个普通人也好,你要回去北面重新当你的鲜卑人也好。那就轮不到我来纠结一个鲜卑人在虎牢关究竟会变成怎样的问题了。可是现在,无论是否是你的本意,你都已经是个兵家的人了,那我就不能放你离开了。你要么为我所用,要么……”
毛小豆突然间陷入沉默,但其实他们俩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其实那句话在那天他们从鬼谷回虎牢关时他已经在满腔愤怒的驱使下冲动地说过了。以他们两个的记忆力,也不至于当成那天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就当是我贪婪又多疑,而我看我自己亦是如此。就像你和我父亲说过我的那样,在我心里还是把守住虎牢关当成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刚愎自用不知信任他人。你可以选择仅仅做你一个亲兵分内的事,或者,你就用你能想到的所有的方法向我证明,证明是我多疑,证明你是真心,证明我们可以一起守住虎牢关。”
阿拓再次看见那个脆弱的表情从毛小豆的脸上一闪而逝。这个生来就仿佛被决定了一生宿命的人,这个整个人生的成长轨迹都在为了虎牢关而牺牲的人,这个甚至都没见过他在守的虎牢关到底是保护了怎样的大好河山的人。阿拓开始明白自己当时想替他挡下的究竟是什么了。
所以那天的阿拓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了毛小豆向他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