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世外高人啊,可不得住得离城远点。”
被当面捧成高人的诸葛承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和我师弟两人只是碰巧学了点技艺,前一阵子替北府军做过点事。如今事了,想在洛阳落脚一阵,所以盘了个院子下来,正巧在两位隔壁。”
“不管如何都谢谢两位,我家那位眼拙,也不问清楚就拉两位来给大宝看病,您也不嫌弃我们就给看了,难怪白医者叫您二位义士,果然仁义当头。对了,刚刚两位说要找我们帮忙,您看我别的不会就有一把子力气,您两位是不是新搬家需要有人搭手,请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
“不,不用。”诸葛承连忙摇手,“我们就是想来问问……那个……”
因为要问的问题过于粗浅,诸葛承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就是,我们买的那个地还荒着,想问问你们现在该种点什么?”
“您二位……是想学……种地?”男主人看着面前这两个这副一表人才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种地的,瞬间有点怀疑自己理解错误。
“就……想体会一下。”
“原来是这样,那些个地主老爷们都让佃户种地自己绝不动手,但真正的高人又喜欢自己种地啊。”
男主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诸葛承觉得他们好像让人家产生了奇怪的误会。
“那个我会,明儿个一早我就带你们去买种子,您现在种豆有点晚了,种粟又早了,最好是先来一茬蔓菁养养地。”
听着男主人一谈起种地就在那头头是道的两人现在才明白一个简简单单的耕字背后有那么多学问可讲。
在得了指导后备齐了种子的两人隔日里和那户男主人站在了自家的田头。隔壁男主人看了一眼还是一身书生穿着的诸葛承和只拿着一把锄头的阿拓。
“您二位是打算就靠着一把锄头耕这么大一片田吗?”非是那人想要质疑这两位,实在是以他的经验,三十顷地靠一把锄头也不知道等这个春天都过去了他们能不能把地耕完。
然而阿拓只是拿手甩了甩锄头后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随即举起锄头一下砸到地里,隔壁主人随即看到了生平仅见的锄地景象,因为落地的锄头前面居然升起一股气浪直直地朝前平推,带起面前整片一尺来深三丈多长的泥土。
“这农具材质太次,不太好用气。”
一锄头犁了三丈地的阿拓还在那抱怨,而隔壁主人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那行,锄地就交给小魏吧,我昨儿个晚上先凑活改良了一个耧车,毕竟现在赶时间。”
接着在隔壁主人连下巴都没来得及合拢的当下,就看见诸葛承动了动手指后一头铁牛从远处自己走过来了,它身后还拖着一排巨大的五垄耧车。诸葛承用手势给小魏划出了今天耕种的地的范围后就笑着回过身打算问下一步该干嘛了。
“难怪高人都喜欢自己种地,地要是那么好种我也喜欢种啊。”
诸葛承眼看着隔壁这位男主人双眼放光地看着小魏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留给他的世外高人都喜欢种地的误会怕是很难解释的清了。
52.
阿拓对于这两天的生活有种说不出的茫然,这种茫然并非来自于缺乏安全感或是别的什么不适的理由,确切来说,是他过得太闲了。因为地都包给小魏去种了,在魂契里仔细沟通后小魏甚至是彻夜不停地在那耕种,而发现自己不需要去地里干活的阿拓面对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有点不知该如何处理。
已经在院子里练完了三套刀法的阿拓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在他面前摆了个书案放了个香炉在那装作读书的诸葛承。之所以他能确定那是装的也是因为他已经练了三套刀法了,诸葛承连一页都没翻过去过。
“阿承,今儿个不想读书的话就把书放下吧。”
被戳穿的诸葛承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你舞刀真好看,可惜我学不来啊,这辈子只能弄弄桃木剑了。”
阿拓随意地耍了个刀花,只不过速度慢到诸葛承能看清他手腕转动和发力的过程,然后他将手中刀柄递给了诸葛承。
“你试试?”
然而诸葛承接了阿拓那把比普通长刀还更长了些许的刀后,整把刀的重心就直接顺着刀尖点到地上了。阿拓看见诸葛承努力地举起地上的刀,一边稳住因为手抖而颤颤巍巍的刀尖,一边还试图翻手腕的样子就直接捏了把冷汗。
“算了,你还是弄桃木剑就好了,那个轻。”
怕诸葛承伤到自己的阿拓赶紧又从他手上把刀拿回来了,于是诸葛承整个人丧气到趴在案上把头埋书里了。
“既然我学不了你的刀,不如就教你读书吧,这样也好帮你体会一下汉人耕读的滋味。”
“我认字。”阿拓已经打算开始练第四遍刀了。
“不不,不一样。”诸葛承一脸高深地摇着手,“阿拓,你是兵家的人,仗来了你就去打,可是你想过为什么会有仗要来吗?”
阿拓的刀势起到一半停在那里,他的眼神落在了诸葛承身上。
“是因为仁政德治已失,纲常伦理大乱吗?那么你得去读儒家的书。是因为主君过度干涉,强行逆天而行吗?那么你得去读道家的书。是因为人民目无法纪,国内罪孽横行吗?那么你得去读法家的书。是因为邻国多有嫌隙,盟友众叛亲离吗?那么你得去读纵横家的书。或者干脆是因为王朝气数已尽,龙气自他处而生?那么你得去读阴阳家的书。”
“那什么时候读你们墨家的书呢?”阿拓在问这句时并没有意识到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你肯读我们墨家的书,那你就会尽一切可能不要和人打仗;而如果你读了我们墨家的书却还是不得不和人打仗的话,那你要知道我们只会接受两种结果——要么赢,要么死。”
诸葛承起身走到阿拓身边,用双手接过他的刀捧在手里后小心放到桌案上,又把自己刚刚正在读的书塞在了阿拓手里。
“阿拓,若仗来了你就去打,一句也不多问的话,那你只是一把刀而已。刀只需顾着杀人,不必问正义名分,也不用管善后结果。可你不能光做刀,你要去做握刀的人,所以你要读书,虽然读书也不一定能回答你的问题,但不读书的话你连该问哪个问题都不会知道。”
“你觉得胡人和汉人的区别在于汉人种地而且读书?”
明明这个问题也不算太难,而诸葛承却突然发呆地看着屋外的田地,这两天小魏已经把所有的土都翻好也种上了种子,等再两天诸葛承在伊河上搭的那个水车完工后就可以完成播种灌溉等所有前期工作,只需安心等待种子发芽了。
“我觉得区别在于我们如何看待土地。”诸葛承也是被问到了才临时思考,“你看,正因为面前这片是属于我们的土地,我们被它绑在了这里。为了照顾这片地里的作物,我们不得离开只好在这片地旁边结庐而居,可是当我们有了足够的付出和上天给予的幸运后,这片土地也会加倍的回报我们。”
“比如咱们隔壁的大宝家,他爹一人耕种二十亩地,洛阳周围土地富饶,若一切顺利无兵无灾,粟米一亩能产五斗,一年便是十斛,纳过税后还余七斛,足够养育四口之家一年所需。也就是说只靠大宝爹一人的劳作,大宝就能有空闲时间做些他爱做的事,而大宝家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
“我们和土地的这种关系让我们中的一部分可以有足够的空闲时间呆在原地,而当这其中一部分人选择将这些空闲时间用来读书和思考时,思与道便如作物般从叫做汉人的这片土地上播种发芽成长了。”
“土地虽然限制了汉人的脚步却又给了汉人另一种自由,这是一辈子在马背上追逐更多更广土地的胡人没有的。”
“阿拓,我想让你试试汉人的生活,试试这种既被土地绑住的、又能得了空闲的生活。你自己试过后就能明白,如果给我们二十年无须用兵的太平光景,那将会造就怎样的一副盛世宏景,而思与道用二十年发芽成长后又会结出如何丰美的果实。”
“所以……这就是你觉得胡人不配让天下太平的原因?”
俩人都知道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绕过那个话题,于是乎在某时某刻,它会重新被某人提起,然后再度横亘在他俩中间,以某种……更无法被他们回避的方式存在着。
“我不知道……”诸葛承的语气依然茫然,可他突然眼神坚定地看着阿拓,“我不知道别的胡人到底是怎么样的,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们。我甚至都不算了解汉人不是吗?不过几天前我连该怎么种地都不明白。我既然不了解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去判定他们配与不配呢?”
“那么,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的话,胡人的生活,你愿意去看看吗?”阿拓的眼里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等我们彻底解决长安和祭天局的事后,我们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去草原上看看,像是你现在教我汉人的生活是怎样的一样,我来教你胡人的生活好吗?”
“好,我们一起去草原看看,也许在那之后我们就会知道,怎样才能让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