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谢灵运那天离开后阿拓过了月余风平浪静的安生日子,他内心其实挺感激谢灵运的,某种程度上阿拓算是因为那三鞭而因祸得福了。也许是那晚疗伤时他和毛小豆之间的对话触动了对方的某些情绪,之后毛小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看他不顺眼了,阿拓也终于自他入虎牢关来初尝了一个正常的亲兵该过的日子。
当然要说正常也不太正常,这月余阿拓跟着毛小豆往返司州各地处理各项事务,其他的亲兵们都有换岗轮班的时间,只有他和毛小豆形影不离,两人都是完全没有任何的休息。毛小豆几乎是把他当成副将在用,但这也是因为阿拓的能力足够过关,毕竟天下间除了毛小豆也没有别的将军能用得上兵家出世传人级别的亲兵和副将。
但是阿拓明白真正机密的公文毛小豆是不会让他经手的,他毕竟是个鲜卑人,对此阿拓倒也没有什么委屈,要是换成他在毛小豆的位置,他也会做一样的事。阿拓只是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毛小豆交待的事,剩余的既不看也不问,该他知道的事毛小豆自然会让他知道。
这一日他们刚处理完外面的事务回到虎牢关里,毛小豆让阿拓先去休息后就去找毛将军汇报成果了。
“你来得正好,从你徐伯伯那来的最新军情,你看看有什么想法。”毛将军看见毛小豆进来后就将案头压着的几张纸递给了他。
“郡公要入朝了?”毛小豆只看了当头几行字后就抬起头看着父亲。
“嗯,王侍中前几日去了,现在朝中无人,我和你徐伯伯还有道和兄几个都觉得如今桓玄一事彻底了清,郡公藏锋两年也已经足够,到了如今这样的位置只可进不可退,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北面皇帝肃清柔然各部的行动估计也差不多已兵行尾声,若我们等他腾出手来再做准备就已迟了,如今朝中只有郡公这样见过血的才能统合大局,士族那些一辈子活在建康的人,还有刘毅之流才能压不住野心的人,他们哪能想象那位皇帝真动起手来时的雷厉风行。”
“那兖州和徐州的军务怎么办?”
“郡公还是会兼任两州刺史,只不过徐州军务由道和兄暂代,兖州的则是你徐伯伯。这上面就是他代任这些天来的一些军情,你细看看吧。”
毛小豆于是开始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手中的军情要述,看完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何?”毛将军抬起眼睛看着毛小豆。
“滑台附近北军有异?”毛小豆那张脸上已经有了浅浅的怒容了,“怎么个有异法?”
“不知啊,信上就这么几个字,你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
“属下治军无方,边防有异而属下事前竟无任何消息,居然还要从他州军情中得知,请将军治罪。”
尽管房中只有两人,尽管这两人是父子关系,毛小豆还是抱着拳跪下做了个请罪的姿势。而毛将军似乎也已经习惯自家儿子这副一板一眼的样子了,他脸上甚至都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毛将军极其不正规地甩甩手示意毛小豆可以起来了,但是这次的毛小豆似乎特别坚持要跪着,于是就轮到毛将军深深叹一口气了。
“哎……我家小豆子什么都好,又有武功又有学问长得还好看,怎么就入了法家呢?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我好端端养到这么大的宝贝儿子私底下和我说话都和外人一样啊!”
毛将军说话声音本来就软,这会憋着张嘴眼眶微红要哭不哭的样子,要是不知前因后果的人看了还以为他养了多大一个逆子。毛小豆抬头看一眼就知道他爹在演,可惜他终究拿他这个在演的爹没办法,只好悻悻然自己站了起来。果然,一看他自己起来了,毛将军脸上的愁云惨雾瞬间散清。
“这本来就不能怪你啊,滑台本在司兖两州交界,说起来还是离着兖州更近,我交代你的边防事务也是守御为主,我军斥候并不深入敌境太远,没有比兖州先发现也是正常。”
“可究竟是怎么个有异法?”毛小豆神情依然凝重。
“是啊,怎么个有异法……”毛将军也没有了开玩笑的表情,“我看是连你徐伯伯都不知具体情形,否则他也不会在这种重要军情上这么含糊其辞。”
“那——”
“小豆子,你去点一队人,尽量选精骑兵和游骑兵这些脚力强劲的,去边境上侦察一下北军到底是怎么个有异法。你徐伯伯他毕竟新掌一州军事,一堆事务肯定忙不过来,这种两州交界的事情我们可以代劳的就代劳吧。”
“属下领命。”
在毛小豆退出后毛将军从一旁的漆器盒子里拿出一只叠好的纸鹤,这是徐羡之事先留给他做紧急时刻联络用的工具。毛将军拿起一张纸写完叠好后夹进了纸鹤身体里,随后他走到窗边,将纸鹤置于手心伸到窗外,被窗外清风一吹的纸鹤突然活过来一般自己振翅飞走了。
阿拓刚刚进屋换完常服就被同屋的人通知赶紧再换回来少将军点兵了,也不知是突然有什么紧急军务需要少将军这样连一刻都不得休。阿拓不想妄议军务,只是迅速将军服换好就去了操场。
毛小豆点兵一向很快,因为虎牢关上下每个士兵他都认识,对方擅长什么,缺点优点他都一清二楚,只是这次他点到阿拓面前时突然停住了。很久没被毛小豆用这样审视眼光看着的阿拓依旧恭敬地垂下眼睑等待对方的决定。
“算了,你也跟来吧。”
“是,少将军。”
一日之后的晚上,一只纸鹤飞进了兖州刺史府里徐羡之的房间后停在了他的书案之上。还在熬夜批复公文的徐羡之从纸鹤身体里抽出了毛将军写的那封信,他随手一挥,那只纸鹤瞬间自己燃烧殆尽,而徐羡之也将信看完了。
“德衍全权负责来查?”徐羡之思考了一下后将手下叫了进来。
“告诉明早准备出发的那队人不用去了,此事会由司州中兵参军负责,若他有需要,你们从旁协助就是了。”
而在同一时间的北方,皇宫的某间宫殿里,皇帝独自一人坐着,四周静谧无声,他面前的案上同样放着一卷纸。皇帝展开纸卷一眼扫过上面内容后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然后他随手将那卷纸放入灯火中点燃了。
偌大宫殿里只有皇帝面前燃着一盏灯,几乎漆黑的宫殿内因为纸卷的燃烧而照亮了皇帝的脸庞,而他勾起的嘴角在火光一明一灭的照耀下显得残忍而恐怖。皇帝的眼神在宫殿内三处看似无人的地方掠过,歪过头左手枕在膝上撑住自己的下颌。
“你们几个也看得够久了,还不动手吗?”
44.
皇帝本人其实并不讨厌刺杀,毕竟这种送上门的合理杀戮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尤其刺杀这种事还多半喜欢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等到皇帝把那些刺杀的人处理掉后那片刻整个世界如空白般安静的时间真是令人上瘾。
但皇帝一向嫌弃刺杀的一点是,刺客们动手的也太慢了。这世上活着的人里不存在比皇帝更了解杀气的人。而那三个刺客的微弱杀气到皇帝面前就像是一片除了水一无所有的纯净大海里突然落进三颗石头一样明显。
皇帝看着他们笨拙地翻墙进来,又多此一举地将自己藏进阴影里,他已经足够贴心地在宫殿里只留一盏灯了,能发现他们的人有没有那个阴影都能发现他们,发现不了的他们就是从大门口直接走进来也一样看不清。本来皇帝总还是有看这些拙劣表演的耐心的,可惜刺客们明明都进来了却还硬是要找个角落躲着,躲到皇帝耐心耗尽让他们赶紧动手为止。
皇帝的眼神扫过面前的桌案,上面现在放着的除了一壶酒外就是几把刀。事实上皇帝能犹豫那么久就是在思考到底是杀人前喝酒还是杀完人再喝的问题。先喝吧有了酒意就没法完全享受那片安静了,可是后喝吧待会打着打着又怕把酒洒了。
“你们动手时小心点我的酒我就给你们一个好死如何?”皇帝维持着他随意的坐姿,另一只手却摸上了一把刀的刀柄,“用这把吗?这把最不疼。”
在皇帝的杀意领域里那三个刺客的慌乱明显地就好像是风中凌乱的烛火。
“还是这把?死于这把的尸身最好看,不细看还会以为是病死的。”
刺客们终于无法再忍受皇帝的精神处刑,各自拔出刀从藏身处跃出朝着皇帝攻去。可是皇帝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动作,明明刺客们已经在面前几步了,他在选刀的那只手还没做决定。觉得有机可乘的刺客们一脚踢翻桌案,那壶酒同那几把刀一起腾空飞起,酒液从掉了盖子的壶口里翻洒出来。
皇帝叹了口气,从空中接了一把刀,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下了刺客几乎已经劈到他面门上的一刀。
“你们选了这把啊。”依旧坐着依旧单手撑着下巴的皇帝另一只手挡下了刺客们的第一轮进攻,此时正反手接了其中一位身材最高大的人的劈砍。
“这把没别的好,就是杀得慢。”
注:
王侍中:前文提到过的王谧,到这会死了
道和:刘穆之,字道和,刘裕手下重要的谋士,但是死得比刘裕早,所以没轮上托孤的事
刘毅:和北府旧将交好,但自从和刘裕一起干掉桓玄后就开始有想法,最后作乱被杀
滑台:今河南省滑县这边,在那个年代是和虎牢一个等级的军事重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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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43-44.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