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毛家上一位将军在虎牢关上用命抵挡北面的南征,徐羡之身在北面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后来毛家下一位将军依旧在虎牢关上用命抵挡北面的南征,徐羡之身在南面还是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
所以这局死棋拖到这一刻,看着周围一切都要被一起拖死了的徐羡之终于开始下死手了,可这死手一旦开始,一环套着一环,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于是少帝死在了这局棋里,庐陵王死在了这局棋里,到现在徐羡之自己也死在了这局棋里。留下面前的刘义隆一个,意兴阑珊地看着这局已经结局惨烈却终究还是下完了的死棋。他开始努力回想,如果当时自己没选择那样落子的话,那么这死了的这三人里,他是不是至少能留住哪怕其中一个。
“叔父,是侄儿在您眼里看来终究不像位明君是吗?所以您宁愿自尽也不愿意等等我,给我一个自述的机会。”
这会刘义隆终于想起了他和徐羡之除了君臣之外还有别的称呼,他父皇和徐羡之一向君臣相宜,私底下见面时刘裕甚至还保留了一些百姓的习惯,让这些皇子们称呼徐羡之叔父而非官职。
可是终究这盘棋还是被他们下成了这样,被他父皇留下来做他们“帮手”的人成了他们的“对手”。明明有胡人还在北面虎视眈眈,汉人却还在自己窝里内斗,就这样这半壁江山还能在摇摇晃晃间传到了他手里,刘义隆也瞬间明白了徐羡之到底是有多不容易。
“罢了,叔父既然累了,那就……好好休息吧。”
刘义隆将自己的那张无字圣旨扔进了火盆,终于开始做起一个子侄辈在此刻真正该做的事。
徐羡之是坐着死的,不过好在他死得并不久,所以身体还是软的。刘义隆将徐羡之的遗体搬去床上,开始亲手打理他的遗容。他倒没有摆什么皇帝的高贵架子,整个过程都亲力亲为,做得很仔细又很恭敬,徐羡之嘴角的血迹被擦干净了,也摆成了双手交握在胸前安眠的样子。
刘义隆最后还记得帮徐羡之整理了一下衣襟,然后摸到他胸口还藏着一封信笺。信封上写着的“皇帝陛下敬鉴”和“罪臣徐羡之叩呈”让刘义隆不禁眼眶一热。
于是刘义隆拖来一把座椅,坐在徐羡之的遗体前抽出对方的这封绝笔,开始认真阅读起来。
5.
“臣出身寒微,十二岁时受先师赏识,拜入阴阳家学习五行望气。十五岁开阴阳五行眼,十八岁时学识初成,自那时起,天下兴亡世人生死皆在臣一眼之间。”
因为是遗书的缘故,徐羡之不再藏拙,不过寥寥几语间就揭示了他有着左右天下大势的能力。其实像他们这样百家的正统传人,只要找准时间和切入点,在某个时刻都能影响一段历史的进程。这也许并非是百家传人们行事的本意,但至少是他们所必须达到的最低要求。
这些人用他们践行的“道”来试图改善这个并不理想的世界,想着用实践去检验他们学习和思考出的理论和结论。但有时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相互矛盾的“道”才是这个世界纷纷扰扰的主因。
“臣学成下山之前,曾借助师门法器和大阵替天下也替我一生卜过一卦。卦象为大凶,主乱臣贼子当道。”
刘义隆读到这里时想了想,从晋朝的结果和他目前所作所为的角度来看,这个卦象倒是一点都没有错。
“以臣所学所能,再加上师门的辅助手段,这卦象一出自然是一语成谶,既不会出错也避无可避。所以臣这一辈子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把那一副凶卦解出一番太平相来。”
就像善战的将军不光会打顺风仗,也能打逆风局一样,徐羡之这样的阴阳家也不光会解吉卦,还要会解凶卦。世人天生都不爱听坏消息,可世事本就无常,就算没有被天道刻意针对,导致不如意十之**,这好事与坏事至少也得是个五五开的局面。而如何把五成避无可避的坏事解到向善向好,那才是阴阳家所追寻的“道”的真谛。
“得益于年轻时遇见先帝和其他几位志同道合的同伴,这事关天下那句的‘乱臣贼子’就有了解方。我们乱晋不乱汉,诛逆党、平世家、抗北魏,在这乱世里行的是拨乱反正之事,终究是奠定了大宋的这半壁江山。”
“然则这半壁江山终还是不能让汉人高枕无忧,北面的胡人这些年也是励精图治大势已成。不像其他的胡人只知野蛮掠夺,拓跋氏有手段也有胸襟,容得下汉人在他们的朝廷出仕为官,也不惧使用汉人的理论理政治国。我观北面这些年的税赋政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弱点存在,加上胡人入关多年,民心也已经渐渐稳定,因而如果北面不犯当年天王那样的大错的话,恐怕这南北分治还要持续很久。”
虽然徐羡之的话里都是些当皇帝的不爱听的,但刘义隆也明白,自己也不是那种天命所归到坐在那里,北面的胡人就会自行崩溃的帝王。因此恐怕,怎么学着和北面用一种恐怖平衡的方法“和平”相处,才是未来多位汉人皇帝都要经历的事情。
“既然敌人那边指望不上,咱们就更加不能犯错而让对面有机可乘。于是事情就来到了第二个要待解卦之处——关于臣自己人生里的那句‘乱臣贼子’。”
“其实陛下想必也清楚,当年凉亭里那局棋局,就是先帝对于三位能否担当大位的考校。而臣自然也在凉亭的那一眼里,看见了少帝、庐陵王与陛下将与臣之间产生怎样的纠葛,以及臣面前这局注定的死棋将会有的走向。”
“不怕陛下笑话,即使臣比起所有人都明白卦象不可变,死局不可改,可臣还是想着保存先帝陛下一世英名,不要因臣的一眼就无缘无故废了他钦定的太子。”
“我与先帝陛下相识于微末,互相之间一直有着足够的信任,对于三位皇子殿下,我也是一路看着你们长大。比起普通的君臣关系,我更想在三位面前扮演一位引路的长者的角色。臣因此还是不死心,给人看命的人却不信命,想要真心试着辅佐少帝陛下,看看能不能就此扭转所有人的命运,请陛下相信。我比谁都抗拒成为这个‘乱臣贼子’。”
“说实在的,比起历朝历代那些暴君和权王的所作所为,少帝和庐陵王这点表现真的是算不上什么的。若放在太平世里,老臣我就是多上几次奏本,等少帝陛下自己过了那个玩兴的年纪,也等庐陵王把反对的重点放在真的该改善的实事上,这皇位的传承就不必这样动荡。那样我到泉下也能对先帝交待,说我这顾命大臣做得虽然不算太好,但终究也没什么太多过错。”
“只可惜,这天下不是汉人一家的天下,我们等着看对面会不会犯错,对面也是一样。于是我们容不下只知玩乐的皇帝、和皇帝作对到底的权王、和一手遮天能把皇帝和王爷都送上死路的乱臣。”
“所以最后这一局涉及了四个人的死局,下着下着,就只剩下陛下了。曾经有人告诉我,对于一局死棋来说,重要的不是看出它是死局,而是明知前面是死局,却依旧用命去下完它的勇气。”
“事到如今,臣凭着一腔孤勇在和命运的对抗里撞了南墙而归,连带着原本大约只是会被废的少帝和庐陵王一起丢了性命。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后,总算把这局难看至极的死局下完了。可是陛下面前的棋局还是要继续,也许没有了臣这样自以为是的人的拖累后,陛下独自下起棋来,会比起之前更好也不一定。”
读到这里的刘义隆苦笑了一声,他知道徐羡之也不过是在安慰他而已。如果他一眼就能看穿所有人的结局,想必也早就知道了自己可能的想法和选择,而他宁愿选择用遗书而不是当面沟通,不也已经清楚地说明他早就看穿自己身为皇帝的器量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了吗。
“虽然臣这一生是到此为止了,但臣的死依旧能为陛下所用。请陛下千万不要顾念臣的身后名,该落到臣身上的罪名尽可以罗织到臣身上,这样以如今的年纪就得以亲手诛杀权臣的陛下,应该能震慑住朝堂数年时光。”
“有了这数年的余威傍身,陛下应该就有足够的时间学着自己做一个合格的皇帝了,就当这是臣身为一位不合格的顾命大臣,最后能为陛下做的事吧。”
刘义隆还能说什么呢,他带着无字的圣旨而来,又在理解了徐羡之到底在做什么后要下达一道完全违背他心意的旨意。也许这就是他慢慢学着当一名合格的皇帝的开始——
学会即使是成了一名皇帝,这世上依然有着一堆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