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除了眼前这间屋子以外,周围各处都已经搜遍了,没有发现罪臣徐羡之其人。”
四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当年那个在凉亭里低着头看所有人眼色的刘义隆如今一身帝王袍服,负着手看着面前这个一眼就能看出破败的建筑,想象着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顾命大臣,会以何种惊恐的表情等待着来自皇帝的审判。
“知道了,都退下吧,没有孤的允许不准靠近。”
“可是陛下,微臣听说他一直有些独门手段,臣恐他狗急跳墙,会对陛下不利。”
在刘义隆站稳脚跟后,将刘裕留下的一众顾命大臣全都清理地差不多了,于是上层就空出了许多朝廷要员的位置。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刘裕的人马被清干净了,现在这些臣子们个个都开始力求表现,争取做他刘义隆的人马。
“哼,狗急跳墙?你以为徐羡之是什么人?”然而这位上赶着表忠心的臣子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刘义隆一脸不屑地看着对方,让他吓得不敢多言赶紧告退。
刘义隆是把徐羡之当成对手没有错,但这不代表他会把徐羡之当成一个纯粹的不择手段的恶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要摈退众人独自去见对方的原因。
对于那个他印象中永远站在他父皇身后的徐羡之,刘义隆有些惧怕的同时却又有些憧憬。在他的少年记忆里,理想的君臣关系就应该是他父皇和徐羡之那样的,他能看出那俩人看对方的眼神里那种全然而无保留的信任。
刘义隆并不傻,和徐羡之下完棋的当天他就明白那是那俩人对他们三人的考校。从徐羡之在刘裕死后的行为看来,当天的他应该完全有能力左右储君的人选,但为什么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
当天的徐羡之没有改变任何事,却在先帝走后,以一个顾命大臣的身份,将他们三兄弟杀到只剩如今的刘义隆一个,用一种几乎是权臣谋逆的方式硬是将皇位传到了他手里。
但刘义隆却也有种感觉,好像徐羡之本人并无反意。在他登位初时也曾想过徐羡之想走权臣篡位的那条路线。然而他用了一些自认为并没有高明到能瞒过他这种老狐狸的手段试图巩固皇权,徐羡之就像是毫无察觉似的放手让刘义隆施为,然后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羽翼未丰的新皇就从这批顾命大臣手里又把权利要了回来。
所以即使满朝文武都已经当徐羡之是个穷途末路的罪臣,但刘义隆本人反而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现在他的怀里藏着一张无字的圣旨,刘义隆的打算是先和徐羡之好好谈谈,看看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再决定对于他的最终判决。
打定主意的刘义隆推开了面前的房门,这间屋子并不大,还有一只脚没跨进房门时刘义隆就瞄见徐羡之坐在最里面的榻上,榻中央摆着一个矮桌案,上面有盘已经下得差不多了的棋。徐羡之一只手架在案上支着脑袋一动不动,貌似是在打盹的样子。
“咳嗯。”刘义隆清了下嗓子,想提醒徐羡之有人来了,但对方依旧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睡得那叫一个雷打不动。
这下刘义隆内心开始升起一股压不住的火气,他的确是讨厌那群臣子们一昧的拍马迎合,但这不代表他喜欢徐羡之如此的刻意无视。从他登位以来,无论刘义隆做什么,无论他们俩人之间的交锋是他略胜一筹还是大获全胜,徐羡之一直表现的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就好像他这个九五至尊的皇帝在对方眼里只是个在闹脾气的没长大的孩子。
没有任何一个手握实权的皇帝可以忍受这样的对待。
“大胆徐羡之,无论在先帝面前你有过什么特权,在孤面前你只是个普通的臣子而已,你既见了孤,缘何能不跪?!”
刘义隆已经这样大声在吼了,然而徐羡之依旧没有动静,这就实在反常了。刘义隆顾不得摆他的皇帝架子走近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吓得他惊叫出声。
徐羡之的不动是真的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的不动,而他嘴角那里流下的一道血痕则能作为另一个角度的佐证——徐羡之死了,死于中毒,而他手边放着的那杯空掉的酒水恐怕就是罪魁祸首。
在皇帝亲自宣判对方的罪行之前,罪臣徐羡之畏罪自尽了。
现在的刘义隆尽力克制着自己发抖的身躯,并不是因为他害怕区区一个死人,更可怕的死相他都见识过,比起他们来徐羡之实在算是死得很从容很体面的那一个。而正是这种悠然得体,就显得连他的死亡本身都像是对于皇帝的某种嘲讽。
“大胆……徐羡之……你好大的胆子……孤许你去死了吗?!”
那些新当了皇帝的,总会有一些错觉,觉得天下人生死尽在他的掌握里。可事实上,他们能让想活的人死,却没法要想死的人活。刘义隆还没下定决心要徐羡之死或是活,而徐羡之却早就替他下定了决心。
于是刘义隆明白了,自己在对方心里依然不过只是一个小孩子罢了,有些事情大人自有决断,轮不到小孩子做主。
刘义隆气急败坏地掏出他的那张空白锦帛,像是正常宣读圣旨那样对着一具已经无知无觉的尸体念了一遍徐羡之的罪状,又临时判了对方一个赐鸩酒,就好像这样能重新帮他找回属于他的皇帝尊严,把徐羡之替他下的决定变成出于他自己本意的决定。
可惜他的这幅倒果为因除了让他更显得幼稚无力之外别无他用,徐羡之依旧维持着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的姿势。对于自己的永眠,徐羡之满意到甚至嘴角都带着微笑,而刘义隆那些临时被塞进圣旨里的强硬措辞根本打扰不了他的安宁。
“为什么,你凭什么可以就这么死了?!身为父皇留给我们的顾命大臣,你难道不应该为我们鞍前马后直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你既然有胆子连杀我两位皇兄把皇位送到我手里,为什么就没有胆子来听听我对你的看法?看我到底愿不愿意相信你这些形同谋逆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大宋,看我够不够一个明君的大量,好容得下你一个忠臣的评断?!”
自顾自发泄的刘义隆这时候才留意到徐羡之手边那盘棋的特别,那是那一天刘裕招他们三兄弟去那座凉亭里时他们在下的那盘死局。
4.
从徐羡之坐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和当年几位皇子选了同一边,也就是在死局里会死的那一边。年纪还小的刘义隆不习惯身为旁观者的观棋位,既然徐羡之已经坐了一边,那么想要入局的刘义隆只能坐到另一边去。
可是坐下了的刘义隆依然觉得憋屈,因为这局死棋不用他出力就早已经下完了,在棋艺上堪称大家的徐羡之昏招连出把自己给下死了。刘义隆身在对手位随便就能指出几手再明显不过的“臭棋”,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把其中坏事的“一子”拿起来。
在指尖碰触棋子的刹那刘义隆愣住了,他终于想起这一手臭棋是哪里来的,那是他大哥执意要下的其中一手。记忆一旦重新启动,刘义隆顺着那局下完的棋又看见了其他人包括他自己的手笔,徐羡之坐在他们兄弟当年的位置,依样画葫芦地把他们当年的那手臭棋重新下了一遍。
这是什么来自棋坛老手的一种嘲讽吗?就连临死都要告诉刘义隆,他们兄弟那些棋招下得实在乱七八糟,连他徐羡之亲临都救不回来,最后只能下成一盘死棋。
刘义隆一想到这个又开始叛逆心作祟,把本已拿起来的那手臭棋又放了回去,开始思考从他现在的这个“对手”的角度怎么去扳正对面的“胡乱施为”。
然后刘义隆的眼神落在了已经下好的一步棋上,在这一局只有徐羡之的棋里,这个“对手”的位置自然也是他自己下的,而那个棋子的位置和刘义隆的选择不谋而合。刘义隆回忆着他们当年落下的一子又一子,再对照着徐羡之的步步应对,终于在一局棋里复盘出了他父皇去世后这些年的大宋朝堂。
新登基的少帝大哥只知玩乐,他二哥又只会为了反对而反对,剩下他一个,所谓的明哲保身也不过只是两不相帮的冷眼旁观。
而徐羡之身为顾命大臣,面对三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明明有着同他们父皇一样的能力见识,却缺乏同样的权威,所以只能处在了一个步步都能赢却步步都不能赢的位子上。可怜他一个棋艺大家,在一局自己琢磨了快二十年的棋局里,遇上三个根本乱来的对手,他一忍再忍,一让再让,直到一切救无可救。
刘义隆其实知道这几年大宋朝局可谓风雨飘摇,他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地在建康当他的皇帝,很大程度上源于汉人还算是得天眷顾。在他们兄弟三人于刘裕死后那一团混乱的时间里,北面正值壮年的皇帝拓跋嗣虽然趁乱南下,并拿下了包括司州在内的大片中原腹地,但因为这场南征耽搁地够久,他虽然赢了,却在回去后死于旧疾复发。
刘裕虽然姓刘,但在诸葛承那个关于天下大势的少年夙愿里,他还是处在了一个外围的位置上。所以虽然年龄上他和拓跋珪算是同一代人,他们彼此也把对方当成内心最大的对手,但这两人活着时却从未对上过。
真正对上刘裕的是拓跋嗣,在北面整整一代优秀兵源都被诸葛承埋葬于黄河以南的背景之下,拓跋嗣依旧牢牢挡住了刘裕北伐的脚步,让他含恨而终。辈分上同刘义隆刘义符他们一样的拓跋嗣,年龄经验和能力上却胜过这三位不知多少倍,所以刘裕一死,南面立即捉襟见肘丢城失地。
在拓跋嗣围困虎牢关的日子里,他大哥在玩,他二哥在闹,而他在躲。徐羡之手里仅有的那些嫡系军队要用来维系建康的安全,其他的汉人们爱惜羽毛各自为政,只剩毛小豆一个带着他的毛家军以一州之力和一国死战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