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拓跋嗣去世六年之后,拓跋焘才又一次站在了软禁毛小豆的那座屋子前。
因为拓跋嗣去时毛小豆的处理在拓跋焘看来太过无情无义,所以他并没有像拓跋嗣之前交待的那样,在他身后尽力维系自己和毛小豆的关系。
不过拓跋焘也并没有改他父皇定下来的规矩,于是毛小豆身为一个男人,依旧住在已经易了主的大魏的皇宫里,只是在这六年里他也早就被人遗忘,仿佛他存在的痕迹也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
“六年了,陛下从未来过我这里,想必这次是遇到了什么实在过不去的坎了?”
虽然拓跋焘没有听先皇的叮嘱,但却不得不承认他父皇关于毛小豆的评价是对的。这个汉人有着绝对的真才实学,并且能一眼看穿他所处的困境。
拓跋嗣曾经指点拓跋焘如果他当皇帝之后,朝堂上有任何解决不了的困惑就去求毛小豆,以一个单纯的失去了父亲的孩子的身份去求对方的话,只要不是和汉人打起来的事,毛小豆都有能力替他解决。
“他出身法家,朝堂才是他真正该去的地方,你年龄还小,只要求的时候装得可怜点,说这些为父我都还没来得及教你就去了,他那个面冷心软的……会帮你的。”
这些话拓跋焘本来是信的,但是当他目睹了毛小豆在他父皇驾崩那一天的表现,怎么看都觉得对方其实面冷心也冷。若对方根本不在意他的父皇,又怎么会在意他还来帮他,自己又何必送上门去自讨没趣。
毕竟拓跋焘身为皇帝,哪怕对面真的是他的长辈,对面也真的是位得道高人,但他依旧有着皇帝该有的尊严,不喜欢那种有求于人时的低姿态。何况他也不信,他的朝堂上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汉人为他忠心耿耿地卖命,又怎么会因为少了一个毛小豆的指点就转不起来。
这种想法成功地践行了五年,然后去年因为连续几年征伐大夏,国内各大粮仓的储备已接近耗空。接着年底的时候,柔然大肆进入关内劫掠,整个沿长城以内的国境线上,各个位于边塞城镇内的百姓无不遭难,无论官府还是百姓的存粮都被劫掠一空,数州请求中央紧急调拨粮食振边。
而到了今年该春种的时候,包括都城平城在内的附近几个州府接连遭遇大旱。司农日前在朝堂上反复提醒,若三日之内周边再不下雨,所有后续的农耕时节都会被耽误,那今年这些州必将大范围欠收,最终酿成举国范围内的饥荒。
于是走投无路的拓跋焘抱着试一试的心情,终于踏足了这块六年不曾来过的地方。但六年间不闻不问,一见面就要人出手解决问题,如果对面是自己的臣子那还好说,毕竟无论是君王的重用还是冷落都能用一句天恩浩荡作为理由。但对面那位是他要称亚父的人,拓跋焘可以一直不来这里,却终究不好对着父辈颐指气使。
“亚父,我……”
在拓跋焘支支吾吾的同时毛小豆替他开了门,门后的毛小豆表情依然是淡淡的。当拓跋焘仔细地打量毛小豆,过了六年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小皇帝至少认清了一点,哪怕此时已经四十出头的毛小豆身上依然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他身上有一种淡然的、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平静,而拓跋焘刚刚还烦躁不已的情绪就在这种淡然里慢慢跟着一起安静下来。
即使是有了六年身为皇帝的阅人经历的支撑,拓跋焘依旧没有在他的前朝和他的后宫看见任何一个和毛小豆相似的例子,于是他也就大概可以理解,在拓跋嗣年少的时候与他遇见的毛小豆,是怎样用他的清冷和淡然改变了他父皇的一生。
“先进来再说吧,陛下。”
毛小豆让开身体让拓跋焘进门,但后者刚进门看了一眼就被这房间里的简单程度惊到了。就算这间屋子再偏它也是皇宫的一部分,但除了房子的大小还对之外,里面只有一张床榻,一张书案和一把带靠背的胡床,其他的家具都到哪里去了?
“是哪个宫人胆敢如此克扣,孤要治他的罪!”
“陛下误会了,这里比较偏,周围住的都是宫里的下人们,他们那人多事杂,东西坏得多却很少能有汰换,我一个人住只用得上这点东西,多余的就不如给他们用了。”毛小豆看了看他的家具又看了看拓跋焘,“也是,陛下没去过汉地,想必是不习惯汉人那种跪坐的,那陛下坐那一张座椅,我跪坐就好。”
“不不,焘儿不能让亚父跪着自己坐着的,不如……请亚父陪我去一个地方。”
拓跋焘本来就是来求人的,又因为自己不闻不问六年让毛小豆一直保持这种生活水准,各种情绪交织下想起拓跋嗣当年的那句交待。
“如果他还不肯同意,那你就带他去你皇爷爷和父皇的禁地那,他看一眼那里就会帮你了。”
“看来困扰陛下的事真是挺大的了。”
毛小豆的眼神终于直直地对上了拓跋焘,接着他露出浅浅的一笑,而后者即使有了六年至高无上的皇帝经历,依旧在这一眼一笑中有了某种自己被彻底看穿了的不安。
“我不知道先帝陛下到底是怎么对您说起我的,但其实我和他认识那会我们都还小,也就您现在这般大吧。那个年纪看见什么新奇东西都觉得特别厉害,记在脑子里一年又一年后就容易把它美化再夸大。所以……我恐怕并没有他描述里的那么厉害,也不一定能解决您现在遇见的问题。”
拓跋焘现在看毛小豆的神奇程度不亚于当年拓跋嗣看诸葛承,两者都觉得明明自己什么都没说,对面却像全程参与过一样复盘出他的某段过往回忆,于是他内心愈加笃定毛小豆会有办法,自己欠缺的只是说服。
“亚父不必介意,焘儿这样做并不只是为了寻求您的帮助。那里本就是父皇嘱咐我要在他身后带您去看看的地方,他说那是皇爷爷和他共有的禁地,那里也同样承载了诸葛将军和您的一部分记忆。”
“好吧,那就请陛下带路吧。”
那处禁地底下的秘库里的金银财宝,早在拓跋嗣继位之初就被彻底搬去了皇家内库,于是整座人工岛的唯一用途,只剩下那座复刻后的洛阳老宅让拓跋嗣可以继续缅怀。而到了拓跋焘继位后,虽然拓跋嗣已经告诉过他禁地上的宅子重现的究竟是什么,但因为拓跋焘本人根本不存在洛阳的记忆,所以也无法引起什么共鸣,他只去过一次发现果然看着普通,就再没去过了。
于是到了拓跋焘这一朝,禁地的样子虽然没有变,却不再严格限制任何人不得踏入,只不过它地处湖心上去不容易,所以除了日常去打扫维护的宫人以外,依然没有别的人上去。
而这一次带着毛小豆去算是拓跋焘人生里第二次踏上这座小岛,同当年第一次来这里的拓跋嗣一样,毛小豆也是在见了那个普通的院子后就脱口而出两个字——
“洛阳。”
7.
虽然拓跋焘已经听过了这个故事里关于他们拓跋家那一路的视角,而毛家那一路的今天却是第一次听。
“我小时候以为我家祖上一直就住在洛阳城外的伊河边上,那里有座和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院子。后来我翻我爹留下的记事才知道,那是他年轻时和道武皇帝陛下游历到洛阳附近,一同解了那里的危难,洛阳府为了感谢他们而送他们的院子。”
“那时候符氏秦朝的天王还在,道武帝陛下于是就和我爹就一直待在这座院子里等待时机。他们每日耕田读书,过着一般汉人的日子,也算是完成了我爹那个要过一段耕读日子的梦想。”
“你父皇大概也和你说过了,我是我爹收养的一户猎人家的孩子,我本姓毛是没错的。而我爹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诸葛武侯,他只是为了要引道武帝中计,父随子姓倒过来跟我姓了毛。所以洛阳的这处宅子对道武帝和我爹来说是段珍贵美好的回忆,对我来说则是家。”
对于和自家长得一样的院子,毛小豆带起路来也很自然,他很随意地打开厨房大门,果然发现了这里面有些瓶瓶罐罐的细微布局和自家的那个不太一样。毕竟有真正会使用这间厨房的主人在,东西的放置来回调整一下也是正常的。
“我到现在还是很难相信,道武帝陛下居然会做饭,很难想象他这样杀伐果断的人会洗手作羹汤。”
毛小豆的手指拂过一些瓶瓶罐罐,想象着当年里面的调料如果变成佳肴会是什么味道。在毛小豆的记忆里,他爹似乎对于吃食方面没有任何讲究——也不是,这会毛小豆终于记起来诸葛承那次差点烧了厨房的最初原因,他一直抱怨自己跟着他在虎牢关吃不到好吃的,所以想亲自露一手。
“亚父也见过皇爷爷,他是……怎样的人?”
拓跋珪死得早,所以拓跋焘没亲眼见过自己的爷爷,宫里老人不敢多嘴议论先帝,也只有拓跋嗣会对他说几句拓跋珪的事,所以现在难得有另一个见过本人的,忍不住好奇起来。
“你要自己看看吗?”
“嗯?”
在拓跋焘还没明白毛小豆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之前,毛小豆已经一掌按在了地上。
“幻·时·溯。”
如今的毛小豆控制律令的能力不是当年可比,于是哪怕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前的记忆,也一样可以回溯出来。当然,眼前呈现的画面能够如此清晰,甚至还带着断断续续的声音,那还要归功于当时拓跋珪本人留下这段画面时个人情感的强烈了。
“这是——”
拓跋焘睁大着眼睛看着眼前和他长相相似的一个人的虚幻影像,他熟练地在杀鱼、刮鳞、清洗,然后混着各种作料一起,将一条条处理好的鱼放进瓦罐里。
“皇爷爷!”拓跋焘惊喜地喊着,但记忆只是记忆,拓跋珪依旧不为所动地做着他自己的事。意识到这点后的拓跋焘有点失落地看向毛小豆,而后者只是笑着对他摇了摇头后又看向了拓跋珪。
于是这俩个后来的人就在原地看着拓跋珪悠闲地将一道鱼汤准备好然后放到火塘上去炖煮,接着跟随着拓跋珪等待的样子一左一右地陪他坐到了门前。
“现在陛下可以和我说说到您底是有什么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