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衍,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喜欢让人滚出你的虎牢关。”
本来应该是很严肃的一个场合,拓跋嗣却突然笑起来,笑得放松又惬意,笑得让他的部下们一个个惊慌到不知所措。
“抱歉,忘了它刚刚已经易主了,这么多年说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毛小豆的口气也开始随意,让他那些刚才还情绪激昂的部下也傻傻地盯着他。
“还看着我干什么?卸甲啊!”
拓跋嗣甚至带点好笑的看着那些还不明所以但本能照做的人,他其实很能理解他们。虎牢关上上下下没人能抵抗毛小豆这种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这里面甚至包括了当年的诸葛承和他本人在内。
“给他们让条路,派几个人也通知其他几路,看见这群人后不要为难他们。”既然答应了对方,拓跋嗣当然也是尽力配合。
魏军自动分开一条道,而听话卸了甲的汉人一脸犹犹豫豫面面相觑地走了过去。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准备好死的时候一副豪气干云天地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可有了活路时却又开始没来由地谨小慎微唯唯诺诺。
他们回头看向毛小豆,而后者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走,倒是路过拓跋嗣身边时,本该身份高贵的皇帝却还亲切地对他们点点头。
等到这些人走出了一点距离,最中心这块区域只剩下毛小豆一人和一地武器护甲对上大队的魏军,而魏军这边有些人则是看了看拓跋嗣的脸色后默默垂下了刀尖。
“他们回家了,你呢?”
拓跋嗣在确认那些汉人走远后回身看向毛小豆,静下心来一瞧就不难看出对方的气色也很糟糕,毛小豆本来就比一般人白,但小时候那是如玉一般健康的莹白,可现在他看起来却是一脸完全缺乏血色的苍白。
如果再加上他刚刚吼人时带起的湿润眼睛,让这个明明应该是将军的人,此刻看起来却有着和他身份不符的脆弱。但即使是这样脆弱的毛小豆,在拓跋嗣眼里他依旧是美丽的。当然拓跋嗣从不敢开口对毛小豆说过他的想法和感觉,可他却真心觉得毛小豆身上有种超脱了一切的纯粹美丽,令他向往却不可得。
毛小豆在拓跋嗣的问题里愣了一会,随即他的眼睛看向了虎牢关的方向,接着他长叹一声:“我没有家了。”
只是在拓跋嗣还没来得及为这句感慨生出什么遗憾或者辩护以前,毛小豆就回过头对他笑了笑:“不过这与您无关,陛下。汉人的朝廷如果不想要虎牢关了,那它落到您手里也不过只是早晚的事。”
“您已经赢了,即便如此您还能放过那些汉人士兵们一命,我已经很感激了。”也许是上了点年纪的缘故,如今的毛小豆没有拓跋嗣记忆里他们分别时那样凌厉,他勾起嘴角微笑的样子又让拓跋嗣想起了那个江南梅雨季的午后。
当拓跋嗣的思绪开始渐渐飘散在江南的温润美好里时,毛小豆却突然用脚尖从地上勾起了刚刚汉军扔下的某把刀。在魏军大多数人一边惊讶一边举刀准备反击的时候,毛小豆随手将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毛小豆是闭着眼睛自刎的,人多少都有点畏惧死亡,他的勇气也只能支撑到这种程度了。然而疼痛却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很快来临,毛小豆觉得他的手明明发力了,可是刀却依然纹丝不动。
“可汗!!”“小心!!”
在一片惊叫声里毛小豆不得已重新睁开眼睛,刚刚还离他一段距离的拓跋嗣如今就贴在他的身侧,那把刀被对方徒手握住,毛小豆眼角余光能看见血正沿着拓跋嗣的手掌一点点滴落。
“放手!”
毛小豆尽量地控制着他的音量,省得那群北面的人听见他用这么不客气的语气命令他们的皇帝。可是拓跋嗣只是静静地看着毛小豆,手上的力道丝毫不见放松。
“我要你放手,听见没有?!”都到了这种时候了,毛小豆之前对拓跋嗣那点虚伪的恭敬终于彻底消失,他看对方的眼神又像是名长官在看身边的小兵了。
“德衍,既然你已经输了,有些事情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不用你再提醒我一遍,我自然明白我该是什么样的下场。我当年既然敢说什么我俩今生今世不复相见,并拿生死来当这句话的赌注,就不会怕自己兵败身死的这一天。你给我放手,就算我不配当你的对手,也至少该给我一个体面的死亡吧!”
毛小豆还在那里慷慨陈词,而拓跋嗣的眼神却渐渐涣散,然后在双方都没有什么准备的情况下,拓跋嗣的下巴一下子靠到了毛小豆的肩膀上。这着实不是一个适合战场的动作,而毛小豆这时候才发现情况不对而转头仔细去看拓跋嗣的情况。
“你是说过我们若再相见必有一死,可你却没说死的一定是那个败了的不是吗?”拓跋嗣甚至还有空对着毛小豆笑一下,然而下一瞬就直接一口血吐在了毛小豆的肩膀上。
他们对比起他们的父辈们的确是毫无新意,连最后北面的皇帝直接吐血昏迷这个结果都要照抄一遍。拓跋嗣一失去意识,整个人的重量就完全倒在了毛小豆身上,尽管如此他却还依旧记得握紧手里的那把刀。
毛小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立即放下刀用双手去托拓跋嗣的身体,他把这归结于只是某种没过脑子的求生本能,而这本能里甚至还包含了一句带着律令术的——
“不要死!”
这一切都太过矛盾了,当年执意立下誓言的是毛小豆,如今想要破掉誓言的依旧是他。可是天道却不在乎这其中的逻辑,它只是一如既往地来索取这个律令术应付的代价。
毛小豆立即觉得胸口一阵剧痛,那个位置刚好是拓跋嗣当年箭伤的地方,这股剧痛就犹如有人在内里撕扯毛小豆的五脏六腑,而他也立即感觉到一股逆血冲上喉咙。
于是本来就撑不太住拓跋嗣整个人重量的毛小豆直接双膝一软,和拓跋嗣一同跪倒在地,因为身体的疼痛和无力他也自然地垂下头靠在了另一侧拓跋嗣的肩膀上。他们一辈子都没这么亲密过,却在一场不留情面的厮杀之后,又被近在咫尺的死亡硬是摆出这副仿佛要一起殉情的可笑模样。
可是毛小豆已经顾不上别人眼里的他们有多扭曲了,当他也把一口血吐在拓跋嗣的肩上,看见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得昏暗时,只来得及调整了一下他们俩的姿势,让那把还在拓跋嗣手里的刀不要再伤到他们。
在四周魏军惊慌失措的呼喊声里,毛小豆和拓跋嗣相拥着倒在了地上,生死不知。
5.
“父皇,亚父他人在外面,说想要求见您。”
拓跋焘在拓跋嗣的床榻前跪下,人凑到对方耳边轻轻说了刚刚那一句,但内心却并没有期待会有任何回应。
“太子殿下,陛下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见不了人了。”
拓跋嗣的榻前目前除了拓跋焘以外,还站着一大圈面色愁苦的御医,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却没人敢出声,最后还是跟了拓跋嗣很久的宫内总管开口劝了一下。
大魏朝的南征因为拓跋嗣于虎牢关战役后旧疾复发随即戛然而止,于是汉人的政权交迭得以获得另一个缓冲期,幸运地在自身实力不济的状况下,以丢失一些领土为代价维持住了基本的胡汉南北分治的现状。
而至于当时双双倒下的拓跋嗣和毛小豆,得益于那个奇怪又暧昧的姿势,即使大家对于毛小豆的认知还保留在他是汉军的将领,却依旧不敢怠慢地将他和拓跋嗣一起带回了北面。
拓跋嗣收拾烂摊子的方式也是从拓跋珪那里一脉相承,一醒来先确定了长子拓跋焘为太子,将国事一点点交接给他,又和他重点畅谈了一下今后他应该怎样处理朝廷内的胡汉,以及整个天下间胡汉的问题和矛盾。
而一旦谈到汉人的问题,就不得不说说对于毛小豆的安排了。拓跋嗣同拓跋珪一样并没有同自己儿子分享年少青葱时光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的爱好,所以拓跋焘也不明白为什么前线一下子送回来两个人,还反复建议可汗醒来做出特别指示前最好先善待那位汉人。
那个提醒果然有用,拓跋嗣果然在第一次清醒交待完大事后就问起了毛小豆的下落,并且亲自给这位被俘虏的汉朝将军在皇宫最偏远的角落划定了一个软禁的地点。拓跋焘倒不是惊讶有个男人进了他父皇的“后宫”,他惊讶的是,拓跋嗣说他要叫那个男人亚父。
然后拓跋焘在交接国事之余了解了一点他父皇甚至是他皇爷爷的故事,感叹于虎牢关两代将军如何间接参与塑造了大魏这个国家本身,却又两次挡住了它赢得最终的胜利。大概因为自身并没有参与到这个绵延了两代人的悲剧故事里,没有那么多自身情感的阻挡,所以拓跋焘对于“亚父”这个称谓的接受度显然比起当年的拓跋嗣好了很多。
关于毛小豆这位太子“亚父”在后宫中的待遇也很微妙,名义上他是被软禁起来了,但拓跋嗣特别交代拓跋焘别派人在那守着,他的原话是:“就算是你父皇我,哪怕在全盛时期也不过是个和他同归于尽的结局,他真想走的话,现在的大魏朝里没人拦得住他。”
“那亚父他为什么还不走呢?”
“因为他无处可去了。”
被评价为无处可去的毛小豆果然在被送进那间屋子后就再没跨出来过一步,那里没有侍者也没有宫女,只有每天固定在饭点给他送去的简单饭食。而这个一度成为整个皇宫议论焦点的男人就这样销声匿迹,再没掀起过任何的波澜。直到半年之后,整个皇宫都因为皇帝又一次旧伤复发陷入昏迷而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里,毛小豆却自己踏出了那个他自我圈禁之地的大门。
也不知道是拓跋嗣的幸运还是不幸,他的长子并没有像当年的拓跋绍那样的值得注意的政治对手,所以他不需要用自己的性命替他的儿子铺路。于是在他拖着日子一再地想要多指点儿子几天怎么处理国政和军务后,拓跋嗣终于把他自己拖到了病入膏肓。
他们甚至就连死亡都弄得比父辈们要难看,可已经足足昏迷两日的拓跋嗣已经没有力气再死得轰轰烈烈了。
“那我先去处理政务,下午再来探望。”
拓跋焘并没有指望什么,御医已经给他透过风了,他也明白他父皇已经是在数日子了。身为实权太子,比起时时刻刻守在皇帝病榻前等着聆听遗旨,更重要的是提早注意权利交接时刻可能出现的祸端。
“德……衍……”
已经准备要起身的拓跋焘惊愕地回过头去看他的父皇,听故事是一回事,实际感受是另一回事。在他身为亲生儿子都已经无法唤醒他父皇的现在,那人居然能凭着一句求见重新唤回拓跋嗣的灵台清明,可见这两人之间的羁绊之深,这是何等强大的情感支撑。
“父皇,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请亚父进来见您!”拓跋焘急急忙忙地起身,连太子仪态都不顾,生怕他父皇又重新昏过去看不见毛小豆最后一面,然而拓跋嗣却开口阻止了他。
“不用了……你去告诉他……我不见他……毕竟这次如果再见面……和虎牢关那次算不算同一面都很难说……上一次相见……有我来应了那句我们之中必有一死的誓言……这一次如果算又一面……那就没人再能替他挡了……”
拓跋焘震惊地听着拓跋嗣的交待,他本人现在身边也有了几位夫人,其中当然也有他喜欢宠爱的,但他根本无法理解他父皇所说的意思,如果是他来当这个皇帝,就算再怎么喜爱一个人,也绝不会想到要替对方挡下生死之灾的。
可是拓跋嗣眼神里的急切不似作假,拓跋焘哪怕再想不明白也只好急急忙忙跑出去把拓跋嗣的话转述给毛小豆听。
拓跋焘在毛小豆面前表现得很是恭敬,除了下跪以外他真是拿出了对待他父皇的全部礼数,而毛小豆也坦坦然然地接下了这份恭敬,丝毫没有一个被俘虏的将军在敌国太子面前应有的谦恭和卑微。
“他是这么说的吗?那你去回他,我来是因为我对他许过诺,有朝一日如果他有事相求,我会答应他一件事,如果他走之前还有什么想交待我的,现在就可以说了。”
“难得……他还记得那件事……”拓跋嗣听完转述后扯了扯嘴角想要笑一笑,可惜现在连笑都是一件很累的事了,他只能用他仅有的力气把他想说的话说完,“告诉他不用在意那件事了……真想要的我也不敢说……就算说了他也不会答应……万一答应了也做不到……就不用再……为难他了……所以……算了吧……”
拓跋焘虽然听不明白,却依旧老老实实地替他的两位“父辈”来回传话,哪怕这两位现在仅仅只是被一座寝殿大门隔开了几丈而已。
当毛小豆听完拓跋焘的转述之后,脸上也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拓跋焘甚至有点替他的父皇感到不值,刚刚那几句哪怕他身为一位旁观者都在为拓跋嗣的深情而感叹,但毛小豆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拓跋焘本来是想追上去再劝几句的,但是寝殿里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又把他拉了回去——
“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