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可汗,有牧民传来消息,护佛候部,乙弗部已经不执王旗了,这两部恐怕对我部王庭已有反意。”
负责传递消息的士兵刚刚进入阿拓的军帐就又丢下一个糟糕的消息,而原本在帐内的其他在军议中的男人们跟着露出了义愤填膺的表情。这些男人们就是王庭部落核心区域的各位鲜卑贵族,也是阿拓手下的大小将军们。
“现在是什么小部落都能骑在我部头上拉屎拉尿了是吧?”一位将军越想越气,索性回过头来看着阿拓,“可汗,给我两千骑兵,再让几个报信的牧民跟着我帮我指一下路,我必灭了这两个部落,好让其他人看看违逆王庭的下场。”
“然后呢?他们不过是不挂王旗,虽然的确有不臣之心,但若真追究起来,无论是王旗意外损毁遗失,还是牧民眼拙看错,总之他们有的是借口自辩。无论怎样,他们都谨守了底线,既没侵犯我部的草场,也没和我部起什么冲突。难道我要仅凭他们不挂王旗的借口将他们灭族吗?这样虽然逞了一时快意,失的却是整个草原的人心。”
在阿拓对着部下们晓之以理的当头,有好几位稍年长些的将军们一脸的不耐烦。他们都是和阿拓的父亲平辈的人,本来就不怎么服气阿拓以少年年纪成了君王。而阿拓解释起自己的决定的时候,用的道理也大都是汉人那套仁义道德为先,那些人听多了自己不爱听的那些就觉得无比厌烦。
“可汗,你就是对这些人太心软了,他们才会一个个选择忤逆犯上,只有灭掉其中一两个部落才能让其他人明白王庭强大而不可违抗,这就像是汉人说的那个……杀鸡儆猴是吧?”
有个自认有点学问的胡人自以为投阿拓所好地引经据典,然而阿拓对此的回应只是一丝苦笑。杀鸡儆猴的情况是无论鸡也好猴也好,这些对象和执刀的那个人不是属于同一个类人,或者说他们处于不同的层次,所以那个人可以用这种暴烈的手段去震慑低等的并非同类的对方。
阿拓手下的将军们也是在用这种看低等生物的眼光看那些部落的,周遭那些小部落与王庭部落比起来自然弱小许多,仅仅通过武力来划分的话,双方的确并非处在同一层次。
但阿拓想的不止这些,他的王庭部落就算再强,总共加起来能有多少人?他从天王那里得到的经验和教训就是——胡人在部落等级的小规模范围内武力极强,但一旦上升到部落之间的联系乃至一整个种族,那互相间的合作分工就可谓是一盘散沙。
纵使有个强者短暂地将他们团结到了一起,可等这位强者一旦倒下,这些部落又全部分崩离析。胡人的文明在天王死后一夜之间倒回几十年前,这样下去他们到底要怎么和早就完成了统一整合的汉人去争这个天下呢?
所以在阿拓眼里,这些小部落不是什么弱小的鸡或是猴,是他将来要整合与统一的和自己同样的人。这些人在未来都会变成他的子民们,而他则是他们的君父。子民纵使一时犯错,当君父的适当训诫做出惩罚就可以了,又何必要一直赶尽杀绝呢?
“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窟咄和独孤部的刘显。这些周围的小部落之所以摇摆反复,时有反叛的迹象,无非是看不清谁才是草原上的正统。而一旦我们能打败这两人,不但足够向周围的部落彰显王庭的强大,也能帮着他们下定最终的决心。知道哪个才是值得他们效忠的王,也省得他们继续做这些自寻死路的事情。”
要说服胡人放弃一场争斗其实也挺容易的,给他们一场更大的争斗就可以了。果然一提到窟咄和刘显之后,这些将军们的注意力立即就被吸引了。军帐里的话题重新又变成了多少兵力才能击败窟咄,到底是采取正面进攻还是用奇袭政策,是不是要再去慕容氏的大燕那里请求援兵之类的。
等这群人定下最基本的军略时,天色果然已经又晚了,这些日子里大家也都习惯了,在王庭部落的核心区域里居住的人里,所有的壮年男子都是这样早出晚归的。只除了诸葛承以外,这几日白天里还能出来活动的也只有女人和孩子们了,自觉要和这些都有各自丈夫的女人们避嫌的诸葛承干脆来了个日夜颠倒昼伏夜出,等那些男人们都离开了阿拓的军帐后他才走了进去。
诸葛承进来时阿拓正用手撑着脑袋,手指在那里揉着眉心,听见门帘那边有动静时阿拓瞬间放下手装成精神奕奕的样子,又在看清来人是诸葛承后直接往后一瘫,干脆靠着身后的支撑物一副要累死了的表情。
诸葛承看着这样的阿拓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平静地去王帐的角落拿出他放在这里的琴,跪坐到了阿拓对面的地毯上,将琴架在自己腿上开始弹琴。
依旧是那曲清心调,王帐里的两个人各自一言不发,而阿拓本来皱紧的双眉在这一曲里慢慢舒展开来,他顺着这种放松的感觉闭上眼睛,看起来就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诸葛承抬起眼睛瞥了阿拓一眼,但却并没更改手里弹琴的力道,依旧是这样不紧不慢地等着这一曲终了,而对面的阿拓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于是诸葛承起身准备出帐篷把侍者唤来服侍阿拓就寝,但在他刚刚转过身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叹息。
“阿承,护佛候部和乙弗部反了。”
“嗯。”知道阿拓没有睡着的诸葛承又转过身开始收拾他放在地上的琴,对于阿拓嘴里说的重要军情却只是应了一句表示他知道了。
“你说……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是什么……应该当王的命?”
现在的阿拓看起来一脸的沮丧,一点都没有他在部下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么自信。代国的新王不过年仅二十而已,而且不像大多数的王子,从小接受全套的帝王教育习惯了众臣簇拥天下臣服。阿拓目前为止的大半生里不过是个亡国之人,空有一个高贵的名头实则过得颠沛流离。所以当遇到的每一件事都那么不如人意,阿拓不免开始自我怀疑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能感觉到,我手下那些上了年纪的将军们,没有一个把我看在眼里的,是不是我真的不配当王?”
“不,你是王。”诸葛承的这句话一改刚刚的随意冷淡,不但是盯着阿拓的眼睛说的,而且说得郑重其事,“在这一点上,你要相信诸葛家的人看王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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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为什么我的那些族人们,那些应该是我的同胞的人,不这么看我呢?”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你是可汗。”
对于诸葛承的这个回答,阿拓有点听不明白,所以他回给诸葛承一个疑惑的眼神。
“虽然鲜卑语里的可汗和汉语里的王都是一个意思。但是阿拓,这两者是不同的。”
诸葛承索性又再度跪坐下来开始抚琴,阿拓没听过这一次他弹的究竟是哪首曲子,却在连续的扫弦里听见了混乱和杀伐。这一次诸葛承没有弹完全曲,但那一小段也足够让阿拓这种不算通音律的人听明白里面包含的金戈铁马。
“这是可汗。”诸葛承的那个论题给的让人一头雾水,用来证明的论据又实在是过分抽象,但奇妙的是阿拓却在那里一副如有所思的样子。
“可汗……只重杀伐?”阿拓想了半天后,试探性地给了一个结论。
“确切地说是大家只在事关杀伐时才会想到可汗。”诸葛承对着阿拓点点头,“当然这只是我这些天里观察下得出的结论。你想草原上水草生长完全靠天意,而牧民一旦开始游牧就四散开来难以联络。所谓的可汗既不能促进水草的生长,也左右不了牛羊群要去吃哪片的草,于是在民生一题上,他即使内心想做点什么,但实际却什么也做不了。”
“各部落真正需要可汗的时刻,一种是在部落间因为草场的分配而即将发生几乎难以阻止的冲突的时候。一名得到各部落承认和尊重的可汗此时可以凭借他的个人威望从中调解,从而帮着部落间避开一场触之即发的争斗。”
“而第二种情况则是,若是草原上的大部分部落都遇见了生存危机,通常是来源于大旱或者大寒什么的。整个草原上牧草都不足,于是牛羊成片成片地倒毙,所有的部落都在挨饿。由年迈的老者开始率先放弃自己的生存可能,然后轮到年幼的孩子,最后剩下那些成年了的,能上马提刀的男子,他们在可汗的带领之下将目光转向南边,那个最后可能得到赖以生存的粮食的地方。”
“可是南边的汉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他们的粮食也不是只靠着放任不管,就能天生天养自己成熟待收。因此哪怕胡人下一刻就要饿死了,那也不是汉人平白贡献出他们维生的粮食来救胡人的理由。”
诸葛承说到这里,阿拓自然也明白了:“天道如此,汉人与胡人争的是彼此的一线生机,所以这两种人一旦遇见就……唯有杀伐,赢了的那方活下去,输了的就……死去。”
“阿承,一定要这样吗?”阿拓皱着眉头看向诸葛承,尽管他自己已经得出了结论,却迟迟不愿意接受它,“我们之间,胡人和汉人之间,一定要这样吗?一定……只能这样吗?”
“所以阿拓,你要当胡人们的王。”诸葛承这一句话说得有些激动了,于是在尾音上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些颤抖,“王的责任,王的索求,王的抱负,王的远虑,这一切都不是可汗可以比得上的。”
诸葛承重新弹起一曲,这首曲子明显婉转了许多,不同于之前弹琴时的沉默,他边弹边顺着音律的节奏继续说着他的理论。
“王要替百姓未雨绸缪,你自然不能将整个国家所有的供粮都压在风险很大又无法贮藏的牛羊之上,于是你要将百姓中的一部分人赖以为生的手段从放牧变成农耕,在全国范围内广建粮仓,用存粮应对可能的灾害和危机。”
诸葛承的琴音由委婉慢慢加快,其中多了一些工整又重复的和弦。
“你要协调这些新晋的农民和原本的牧民之间的关系,不能让他们一有矛盾便用争斗解决,一想亲近又不顾及辈分亲族肆意通婚。你要用法律、道德和伦常而不是他们自己的**来规范人与人的关系,贵族与贵族,平民与平民,让他们各行其事各归各位。”
而后刚刚那段金戈铁马的旋律又再度出现,但有了前面两段的铺垫,它听起来就不像最开始独自出现时那样突兀了。
“当你做好了所有民生的准备,你的国家就会强大起来,这时候你环顾四周,自然会看见一些和你大体相似又有些细微不同的人,最开始时是鲜卑内部其他的部落,然后是胡人内部的别的族群分支,最后是整体的胡人和汉人。
不像一位可汗只能被迫急匆匆地选择劫掠,身为王的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战争也好和平也罢,你总可以自己选择正确的时机和正确的方式来更好地保护你的国家和子民。”
当那段杀伐之音过去之后,音律又回到了最初的平缓,这时候的诸葛承对着阿拓微微笑了笑后,拨完了最后那个弦音。
“这才是王。”
“是的,我明白了。”
阿拓这时候也笑起来,关于诸葛承刚刚所说的那些他只是模糊而本能地实践着,比如他选择暂时放任那些反叛的小部落而不是将他们灭族。他的部下们指望他行可汗的道,但却想行王道,于是这两者之间的参差自然造成了那些人的不满。但现在经诸葛承解释过后阿拓明白了,就算他们再不满,他也得继续行他的王道,或许终有一天,他们会因此而感激他最开始时的选择。
“我要做的是胡人的王而不是可汗。”
“你想明白了就好。”诸葛承突然对着阿拓眨了眨眼睛,“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就算还清了你上次替我收拾善后的情了。”
“当然。”
这俩人对视着,脸上的微笑渐渐变成了畅快大笑,天生的王和天生的宰相仍旧难免偶尔陷入自我怀疑,但好在他们又从对方身上找到了对于彼此正确的认知。
“阿承。”
“嗯?”
“今日军议后方针已定,我会全力攻击窟咄和独孤部,只要瓦解了他们的势力,其他小部落的人心自然就会安定了。这样的话,我会带走大部分王庭里的青壮,只留一支基本的力量守卫王庭的财产,还有留下来的老弱妇孺们。”
“尽管我目前不想去进攻那些小部落,但却不可不防他们可能的针对我的动作。好在王庭部落的草场非常大,那些有经验的老人届时会带着部落小范围的游牧,以避免可能的袭击。不过即使这样也并非万全之策,如果你愿意破例帮我一次的话,我走时会把那支留守的力量交给你,那样有你守着我的后方,我就能放心外出征战了,可以吗?”
毕竟诸葛承还没答应阿拓出仕,所以阿拓只是抱着期待问一问,如果诸葛承真的说不的话,他也不会多说什么。
“好,我会尽全力保证你的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的安全的,你自己也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