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弧转向自己的父亲,他一走,家中男子就只剩年过半百的老父了,好在胡人的体质一向不错。他父亲年轻时受过差点致命的重伤,但当时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加上多年来生活还能饱足,还算是调养得不错。所以如今他的体力依旧很好,种地这种重体力活也不算太难为他。
“还是不行,阿爹虽然有把子力气,但真的不懂怎么种地。如果只是替你接着翻地我还能行,但从播种开始,种子要种多密多深,水要浇多少,肥要怎么施,阿爹手里都没有一个准数。”
种地和放牧一样都有门槛和窍门,不是从小跟着有经验的大人学习的话,很难做到精通这门技术。所以在第一批跟着皇帝入关的鲜卑人里,像花弧父亲这样只能在种地时打打下手却不能独当一面的人有很多。又因为已经定居下来了不能再从事放牧生产,所以这一批人里,很是有一些更怀念过去在关外草原上的生活。
“虽然阿爹当年是第一波跟着可汗入了关的鲜卑人,所以分到了离都城这么近的良田。但阿爹这辈子只会放牧,就算怎么跟着汉人学也不如你,你七八岁就跟着那些汉人学种地了,现在伺候庄稼就跟那些汉人一样了,咱们一家这几年能过得好吃得饱,全靠你种地的能耐。”
有了足够的良田加上一位勤奋又懂行的农民不停耕作,汉人能做到的事情胡人也能做到。这些年花弧凭借一己之力供养了家庭里的大部分所需,剩下的靠他母亲和妻子做些手工,还有他老父亲去卖点力气就足够了。
不像在草原上流浪时,时刻都要担心明日的草场在那里。花弧的父亲这几年看着家中粮斗里的存粮,又呆在遮风挡雨的固定房子里,的确是觉得生活比起做牧民时多了许多保障,连带着心也就平了很多。于是他也就慢慢学着汉人那样遇事喜欢求个安稳,所以渐渐磨光了胡人身上本来有的血性。尽管他本人还是有点怀念草原上的风景,但这位父亲内心还是非常支持可汗带着他们入关后一切向汉人看齐的举动的。
“哎,可惜你两个哥哥都死得早,要不他们中就能有一个替你去了。”花弧的母亲叹了口气,说着说着眼里又泛起了泪光。
“那就我替他去吧。”最终还是老父亲开了口,“反正我这种只会放牧的,在家里也是多费口粮,还不如去可汗的军队里看看这把年纪了还能不能捞点军功,或者干脆舍了这条命的话……”
“当家的!不吉利的话可千万别说。”了解老父亲下一句要说什么的母亲直接出言喝止了那句下文。
“阿爹,不行的!我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能让您替我去当兵送死!儿子不能这样不孝!”花弧也跟着劝他的父亲,用的概念和理由还是从汉人那里来的。这些年他们跟着汉人不光是学了种地,一些基本的孝悌仁义的观点也在潜移默化地融入胡人新一辈人的思想里。
“也不一定就是送死,可汗多会打仗啊,这么多年你们看他输过一场没有?”
“可是,我听说这次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之前去的就迷了道回不来了。”
“那就更应该我去了,你这么大的一辈人不熟悉关外的路才会迷道,我们这些老东西当年放牧的时候什么地没去过,才能把那些迷路的小辈们找回来。何况你媳妇就快生了,如果真的有大危险的话,你这个就要当爹的人更不能急着送死啊。”
家里人都因为老父亲这句话而沉默下来,而说那句话的人只是笑了笑去屋里的角落小心翻出一个布包,打开层层包裹的布料后露出了其下的长刀。这把刀虽然有了年头了,但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依旧闪着寒光。
“老伙计啊,没想到到了如今这把年纪你又要和我一起跟着可汗上战场了。”
230.
皇帝这样兴师动众地在举国上下大点兵,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各路散在北面的斥候探子都把自己打听到的前因后果一路传回了南边,于是南边的大臣们也开始被迫看这份荒谬的军报了。
“朱提王北讨柔然居然把自己讨到迷路了,他以为他是李广吗?”
可怜飞将军戎马一生,就算没有功劳也绝对够得上苦劳。只不过迷路一次就被后人一直记住了两三百年,多番地拿来嘲笑,在可以想见的未来里恐怕也不会被忘掉,真可谓是倒霉到了家。
虽然客观来说,朱提王和李广一样的倒霉,人家生在关内一辈子没去过关外,迷路是很正常的事,这和祖上血统为何,以前住在哪里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汉人并不想要帮朱提王正名,反正敌人的不幸就是我们的幸运,这种事发生在了胡人的身上,汉人的第一反应大都是欢欣鼓舞的。
北面的皇帝被彻底地绊住了手脚,想必这一年里是顾不上南边的汉人了,于是汉人就能放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济南易主,他燕国小国寡民却欺人太甚,这一战本公不但要打回济南,而且还要打去他慕容超的都城。”
“郡公,您可是要兴兵灭燕?此事还当三思啊!”
北边皇帝的朝会上一片闹哄哄,南边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南边应该是皇帝身份的那位司马,拢着袖子在龙座上缩成一团,眼睛睁不太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茫茫然地看着下面群情激动的臣子们。
从大殿之下的臣子们的眼睛里看来,尚还年轻的皇帝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他就像是一具已经腐朽在了龙座上却还勉强在喘息的尸体。天子乃社稷的映照,天子行将就木,那社稷也必千疮百孔,所以这些汉人的朝臣们本能地畏惧用这具半死不活的躯体去做些争斗这种年轻气盛时才能做的事。
在满朝的唯唯诺诺里唯有刘裕像一把剑一样地站着,就在皇帝龙座的三格台阶之下。刘裕站在那里,背朝皇帝面朝众臣,他不在乎他身后的那个人,他也俯视着他面前的那群人。他从略比一文不名好一些的贫苦家庭里出生,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尽管如今他离最高处还剩下最后三格阶梯,他却依然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刘裕要证明尽管大晋的天子将死,但汉人的朝堂却依旧活着,不仅活着,还活得生龙活虎,能震慑一切宵小。
“这些胡人不通教化,我晋朝一忍再忍他都不知感恩,既然如此那何必再忍,他既夺我济南,那他的燕国也就不必再存在了。”
“可是郡公,夺城和灭国之间,所需兵力之差何止万数,就算是兖州和徐州两州的兵力一起恐怕还是力有不逮,何况兖州还得至少分兵一半防着北边的滑台。”
“让司州也抽调一部分兵力来支援,反正北边现在也忙着,没空顾上我们,这样还不够的部分就发军书继续征兵。”
刘裕这一句一出,不但殿内的朝臣们纷纷露出了惧怕的表情,就连在龙座上装死的皇帝也本能地一抖身体。
“郡公,自桓玄之乱以来,我朝用兵几乎从未停歇,如今再发征兵书实为不妥啊。”在这群大臣们面面相觑一阵后,终于有个刚直的人站出来顶着刘裕的压力提出了反对的意见。
“如何不妥?”刘裕的脸上并没有被忤逆的气愤,他只是平静地望向那位不赞成的人,要他仔细阐明反对的理由。
“桓玄当政之时倒行逆施,所加赋税之重令我朝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致使各州各郡民怨沸腾,叛乱四起。虽然情况自郡公入朝以来的一连几道政令之后略有改善,但毕竟时日尚短,无论是百姓家中还是各州存粮依旧不足。若此时再发征兵书,势必又要重新再加赋税补足大军所需粮草,如此穷兵黩武之相,恐非朝野安定之兆啊。”
“本公知晓你所忧何事,轻税之策不会变,本次伐燕只发军书征兵,不再征调存粮。”
“可是若不征调存粮,那大军粮草必定不足啊。”
听到那句轻税政策不变后,朝臣们纷纷松了口气,但大军出征一天,一天的口粮就是绕不过去的问题,所以他们纷纷疑惑地看着刘裕,想着这位到底要去哪里弥补这些亏空。而面对庭下这些疑惑的脸孔,刘裕只是轻轻一笑。
“土断清查之后,各地士族里不是找出了很多隐匿的人口吗?虽然本公也承诺过只要如实上报就不再治罪,但这些人逃避了多年兵役却是事实。所以本次军书点兵,一概从这些士族隐匿的人口开始,不足之数再以普通百姓填补。”
“郡公,万请三思啊!”
尽管刘裕这两年已经开始逐渐重用寒门之人,但晋朝的朝堂多年为世家把持,现在殿内站着的人里绝大部分还是士族出身。一听说要先从本族里点人,这些人纷纷炸开了锅,一个个请刘裕三思的声音比刚刚听说要发兵时响得多。然而任由他们一片喧闹,刘裕依旧是那个微笑不言的表情看着他们。
“或者,梁州反叛,抚军将军尚在平叛途中,能否等抚军将军班师回朝后,再以全部兵力一起伐燕?这样就不必再发征兵书也不用额外征调粮草了。”见刘裕不为所动,有几个脑子快的世家出身的官员又开始打起刘毅的军队的主意。
“不可,梁州平叛已持续数月,虽屡有捷报传来,但离全面安定还需时日。何况豫州军早就兵疲马乏,就算等他们回朝,这些军力也已不堪大用。还不如发军书征兵,数目就定在三万人左右,一月后直接开拔,走水路与司州兖州和徐州的兵力汇合后也就有近八万之数,以这样的人数伐燕就差不多了。”
“怎么,众卿似是不愿?”刘裕虽然费心解释了一番,但底下众人依旧是一片沉默,于是他的笑容里带上了明显的嘲讽,“诸位身为大晋朝臣,难道是想要家中族人带头逃役吗?!”
刘裕突然提高了声量,靠着实打实的一场场血雨腥风的战争里打出自己如今地位的人,不再掩饰自己的气势,将那些常年活在建康的和风细雨里的世家子弟们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等不敢。”想起刘裕对桓玄余党那些赶尽杀绝的手段的世家朝臣们,此时纷纷低下头请罪,有些胆小者甚至已经跪伏下身体了。
“知道你们不敢。”刘裕冰冷的眼神扫过下面这些人,“所以本公给你们第二条路选择,用家中存粮来购买免役名额,这样你们总不至于再说本公不近人情了吧。”
在刘裕的位置看下去,那些被他提拔上来的寒门官员们冷眼旁观着世家官员们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于是此刻的刘裕终于露出了一个代表好心情的笑容。
“如今乱世当头,还望众卿齐心协力共体时艰,一个月后本公将亲率大军伐燕,至于本公的三万大军和大军所需的粮草,就麻烦众卿多费心力了。待燕国灭国之时,本公定会为众卿在陛下面前好好请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