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承没有想过之前发生在阿拓身上的事这么快就会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他现在多少能感受到阿拓在慕容冲的军营里那种针芒在背的感觉了。
如今在牛川的王庭部落尽管还是分散着放牧,但王帐驻扎的范围内依旧聚集了大量的牧民和贵族们。阿拓所在的这一支鲜卑并没有同慕容氏那一□□样早早地入关同汉人混居了解汉人文化,这一支鲜卑部落一直生活在长城之外,所以他们对于汉人的理解更少,身上的胡人的血统也更为纯正。而在这一群人高马大的纯血鲜卑族人的包围里,诸葛承这个瘦瘦小小的汉人看起来就显得特别扎眼。
而比起长相显眼更麻烦的是,阿拓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地对诸葛承表现出他的信任和依赖,在一些贵族来请示一些决策事务的时候非常自然地和诸葛承探讨商量后再做决断。
从阿拓的角度来看,他的这些行为里并没有任何出于个人偏爱的成分。这世上活着的人里大概不会有比诸葛承更适合做谋臣的人了,他放着这样的人才在身边,不去询问请教才是对整个部落的不负责任。事实上也是这样,诸葛承在他烦恼部族事务的时候都会旁敲侧击式的指点几句让他豁然开朗,随后阿拓的政策让他在回归部落后的短短一段时间内就收服了大量的人心。
但是那些鲜卑人却并不是这样想,那些胡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在他们眼里,诸葛承只是个带着一匹奇怪木马的汉人而已。那匹木马在自己搬东西时确实很好用,但是诸葛承骑着它时它也就跑得和头毛驴一样快,而诸葛承本人甚至都不算会骑真的马。所以在那些以单纯的马上武力评价他人全部实力的胡人眼里,诸葛承这个人相当的没用。
自诸葛承悟道之后,他就把那三只石虎和两只巨鸟变成了石头和小鸟的形态放在小魏背上了,所以诸葛承就又回到了最初晋阳城里和阿拓见面时孤身一人骑着小魏的样子了。
阿拓自然不会勉强诸葛承硬是在别人面前展示实力,只好不断郑重地对着他的族人们介绍诸葛承是那位诸葛亮的后人,有着那样家学渊源的他是位十分了不得的人才。大多数部落里的人虽然知晓诸葛亮的大名,也知道他是位名臣,但他们的认知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关于诸葛亮本人到底有什么事迹和才能,他的家传会让诸葛承变得多厉害什么的全都一无所知。
于是诸葛承遇到的情况比当初的阿拓遇到的更加恶劣,他是阿拓的那位“不可说”。而不同于同族又勇武的阿拓和慕容冲在一起时在旁人眼里的相得益彰,诸葛承在阿拓的族人眼里就是个纯粹来耽误他们完美王子殿下的“外族废物”。
阿拓的族人们私下里称呼诸葛承为“那个汉人”,那个不知道用什么汉人的邪法迷惑了他们的王子的汉人。
诸葛承本人并非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选择什么也不做罢了。他本来就是来观察胡人这个族群的,他们对于他的轻视正好让他们在诸葛承的面前得以展现最真实的自己。这是诸葛承生来第一次不通过书本和他人的口述,而是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去了解胡人这个一直充斥在他眼前他却从不真正了解的群体。
相比起诸葛承的静观其变,阿拓的焦躁却日益明显,他知道他和诸葛承此刻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诸葛承会全心全意帮助的只是纯粹的阿拓这个人而已,可阿拓现在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他自己,而是鲜卑一族代国的王子了。
在阿拓回归王庭部落,由长老和大萨满确认了他的身份后,王庭部落已经向周围几个同盟的部落发出了登王令,只等各部族的首领大人齐聚之后,就会召开部落大会宣布代国正式复国。在那之后,阿拓就会顺势登基成为名正言顺的代王了,而对于代王来说,若再要寻求诸葛承的帮助,那就需要让他正式出仕了。
阿拓知道当年刘备让诸葛亮出仕时也颇费了一番周折,关于三顾茅庐的故事他可是专门听过了诸葛家传的版本。对于阿拓来说,难的根本不是三顾的部分,若多求几次诸葛承就肯出仕,别说三顾了,让阿拓三十顾都没什么问题,然而事实上真正难的部分在于——阿拓不是刘备。
人家刘备大汉正统皇室后裔,自己本身就能顶得上诸葛亮出仕的一多半理由了,而他阿拓也是正统王室后裔,只可惜正的却是汉室的敌人的统,以汉人的立场来看多半要说他邪统纯正还更恰当一些。他们之间天生是敌人,像他的族人那般对诸葛承的轻视和怀疑才是更为正常的相处方式,而如何说服诸葛承这样的人违背常理帮助敌人这点让阿拓伤透了脑筋。
但再困难阿拓也不打算放弃,在他对自己未来的规划和憧憬里,一直都是有诸葛承存在的。阿拓想证明胡人也能让天下太平,他知道那件事难比登天,为此只靠他自己是不够的。于情于理他都需要诸葛承的帮助和支撑,再难的事若两个人一起似乎就有了信心和底气,哪怕是要做的事是向天挑战阿拓都不会觉得畏惧。
越是临近部落大会,各路部族长老主事的就有各种名目要来找阿拓决断,他这两天几乎很少有空闲,等被人放出来允许自由行动时多半天色也晚了。而诸葛承一直游离在部落的核心之外,这两天和阿拓熟悉起来的那些属臣部下们都不会去关注诸葛承的动向,没法找人问的阿拓只能靠他一人在偌大部落里寻找诸葛承的踪影。
于是在急急忙忙处理完今天的部落事务后阿拓又开始到处找诸葛承,今天大体还算是顺利,总算在太阳落山前在很外围的一处帐篷后面找到了正在专心看人处理皮子的诸葛承。对方此时正坐在一处本是用来晾晒皮子的高木架子上,本就不是用来坐人的架子高度自然也不对,于是坐在上面的诸葛承两条腿悬在空中还在那里随意地晃着。
“阿承!”阿拓大老远地就开始喊,语气里的兴奋难以掩饰,回归王庭部落以前阿拓从来不知道能私下和诸葛承独处原来是这么快乐的事情。
那位正在处理皮子的牧人和旁边正在干其他活计的众人听到叫声一见是阿拓,慌忙丢下手里的活低头行礼口称殿下。只有诸葛承维持着坐在高木架子上的姿势只是简单地回过了头。
“什么事,阿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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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部落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却只有一个人这样叫阿拓。而阿拓明白,大概在今后他的人生里,也就只会有一个人这么叫他了。所以阿拓暗下决心,哪怕面对重重考验,他都要留诸葛承在他身边。百年前的那段君臣佳话他不但要再复制一次,而且这一次他一定会比刘备做得更好,他会成为这个群雄并起的时代里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今天怎么这么早,那群啰嗦的长老们舍得放你出来了?”诸葛承依旧坐在原地没动,语气调侃而轻松。
“他们想提的我都提早做好了,他们无话可说只好把我给放出来了。”
这会周围的其他人早被阿拓挥退了,他走到诸葛承身边看了看他身下的那个木架子,估量了一下这东西好像承受不了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于是只好站在诸葛承面前微微抬起头和他说话。这可是一个他们之间一个稀奇的角度,而阿拓丝毫不在意他正在下方用一种类似下位者的位置仰望着诸葛承,甚至有空研究起仰望的角度里诸葛承的眼睛和平时看来有何不同。
“登基仪式的那套礼仪都演练过了?”
如今部落里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个,哪怕有些人说时用的是纯正胡语诸葛承都听不明白,但凭他们说话时激动的神态语气他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嗯,不过虽然也说叫登基典礼,但和汉人的那套庄重反复的礼节自然是没法比的,所以到时候在你眼里看来大概会挺……简陋的。”阿拓倒是没有什么纯粹的胡人自豪感,会盲目觉得胡人的一切都是好的,在不如汉人的地方他也会老实承认。
“简陋?三皇五帝那时怕是比你们的还简陋吧,但也不妨碍人家能得上天的眷顾和肯定,可见仪式繁复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有道理。”阿拓赞同地点点头,随后伸出手来,“要下来去走走吗?”
诸葛承自然地接受了阿拓的伸手,借着他的力道从木架子上跳了下来。
“如今各部大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吧,怎样,这两天能理清这些人与你的亲疏关系和他们心中属意吗,有没有后悔在长安让我放过你叔父一命?”
诸葛承走了两步就随口问出了阿拓现在最麻烦的问题,阿拓身为代国老可汗的嫡孙,继位当然是名正言顺。可他们在长安放过的那位虽然不是代国王世子,却凭着父子关系比起阿拓来和老可汗更近一些,而那位在他们离开后先是在慕容冲手下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辗转与那个最初追杀阿拓的部落首领刘显勾搭上了。
如今那位的使者也在草原上各处奔走,宣称他才是代国正统,而各部大人们接了来自这两位的登王令后心中到底属意哪一位就很值得商榷了。这两天阿拓主要的工作就是一边跟着各部来的人周旋,一边观察各部在王位候选人上真正的倾向。
“我放过他是出于义理,毕竟他是我的血亲,在那之前又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总不能凭自己一时猜忌就对他出手,若我做事就凭着一己私欲不讲大义名分,那么也许我能逞强个一时一刻,却恐怕也没有什么最终谋取天下的资格。”
阿拓一番话说得光明磊落,完全不遗憾他的举动让他的叔父给他增添了额外的麻烦。
“如今既然是他先不仁,那我之后再出手对付他也就不会再有任何的顾虑了。”
“可惜我听不懂胡语,而这些人谈起真正重要事的时候也不会用汉语,所以我也不是很了解现在的情况,不然还能给你分析一下。”
“阿承!”阿拓闻言惊喜地看着他,而知道阿拓误会了的诸葛承只是摇了摇头。
“那事关你自己的性命,所以我才会想帮你,至于你们的部落事务或者以后的代国国政……”
“还是不行吗?”阿拓双手握住诸葛承的手臂,急切和焦躁溢于言表,“告诉我,我要展现怎样的诚意才可以打动你,你想让我做到什么事,或者许下什么承诺你都可以说,你希望这个天下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一起去实现。”
哪怕以一个准君王的最求贤若渴的姿态去对比现在的场景,阿拓都表现得过于卑微了,他几乎是把自己的一手底牌完全摊开任由诸葛承随意叫价的程度了。
“不是的,阿拓,我……”
诸葛承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拒绝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从阿拓身上看见了所谓一代明君应该具备的所有潜质,就像伯乐抵抗不了千里马的诱惑一样,诸葛家的人也很想知道一个有着明君潜质的人在他们的辅佐下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步。可是诸葛承本能地知道还不是时候,因为关于阿拓问他的那个希望天下变成什么样子的问题,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没有答案的诸葛承自然也无法对阿拓提出要求,若是简简单单地将墨家兼爱非攻的理念套在胡汉矛盾之上,那不过只是在维持表面太平而已。就像医者治病不光要治标还得治本,但胡汉这一段矛盾的治本之法到底是什么,诸葛承想不明白。
“你再让我想想吧……”
对于自己的提议再一次遭到拒绝阿拓并没有太过于意外,他放开手让两人回到最初并肩散步的姿势。阿拓希望让诸葛承看见的是他的诚恳而不是强迫,任何时候只要诸葛承明确地拒绝,他内心哪怕再不甘愿也会放手。
于是两人安静地散着步,直到阿拓用之前中断的话题重新打破了彼此间的宁静。
“关于你说的各部大人的亲疏远近,我觉得这一次过来的贺兰部的那两位有点不太对劲。”
“你说的是贺兰部来的人?那两位不是你的近亲吗?再怎么说如果你登基为王,他们俩身为实权外戚就是得利最大的两个,于情于理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啊。”
不是说一位准君王和他的外戚之间会毫无矛盾,但那通常都是在君王登位后开始协调各方功臣各自应得的利益阶段里发生的事了,如今贺兰部和阿拓在诸葛承的眼里怎样都应该算是有着共同目标的盟友,而阿拓的那两位近亲怎样都应该算是阿拓登位的最强助力才是。
“这样,你给我详细说说他们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