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承这辈子去过最北的地方就是晋阳城,他在那里遇见阿拓后就基本上一路向南了,而在黄河渡口和重新绕回来的阿拓汇合后他们就一起渡过黄河然后沿着黄河一路向北。
此时已经过了九月了,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有经验的阿拓早早备好了狼裘披风把诸葛承里里外外裹了一圈。而此时诸葛承正在小魏身上好奇地伸出一双手接天上飘下的雪。
蜀地虽然也会下雪,但都是细细小小的,一落到掌心就化成了水,哪里会像北方的雪片那么大,那么白。诸葛承看着那些雪落下来积攒在阿拓帽子的毛檐上,攒不住了又大片地落下来,被眉毛鼻子接住后阿拓大概是鼻子痒痒了,一个大喷嚏过后全身攒好的雪花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像是在那里又下了一场小雪。
诸葛承什么也没想,只是看着这场面在那吃吃地笑。
“下雪这么好玩?”阿拓见诸葛承笑得那么开心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没怎么见过的都会觉得好玩的。”诸葛承又想了想书上读过的场景,北方的人一年要忍受好几个月这样的大雪,于是笑容又渐渐淡了,“而你们大概看得都怕了吧。”
“我们怕的不是雪,是雪盖住大地后找不到草了。”
他们俩此时已经进入了胡人聚集的地带,已经时不时能看见牧民赶着牛羊群路过了。阿拓说话的时候远处刚好又是一家赶着一群绵羊为主的牲畜路过,阿拓就用马鞭给诸葛承指了指。
“你看,绵羊毛很长,那么大一群挤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是很暖和的,即使是毛短的山羊和牛马,晚上过夜时靠着绵羊群也能取到暖。而牧民们的帐篷都是由厚厚的毛毡一层层覆盖的,所以冬天的冷其实是没关系的。”
“可是牛羊找不到食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牧民不像你我,我有寻路术,也能询问附近的各种动物。墨家有天上飞的机关,或者干脆用仪器测量。你诸葛家的家传里也有关于星相或者地脉的学识。”
“牧民们不懂那么多,在茫茫雪地里没有参照物很难记得哪里是路,哪里能通向草场。可草场又不像夏天那样一眼遥遥可望,一片雪白之下,你又如何知道哪里是还没啃过的新草,哪里是还能入口的干草,又或者哪里压根没有草。”
“所以胡人骨子里才会去不断追逐更多的土地是吗?”话说到这里,诸葛承已经明白了阿拓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更多的土地意味着更多的草场?”
“是,更多的草场意味着更大的把握,就算认错一次路也还有生还的可能。”
阿拓环视着周围,不像长安或者洛阳那样大街小巷街坊路道交错,各种建筑物虽然看起来鳞次栉比让人觉得很繁华,却总是时不时地让阿拓觉得有点压抑。草原上总是开阔而一望无际的,眼里见的不是一片青绿就是茫茫雪白,所以草原上生的人总是比起那些建筑间生的人要更自由一些。
可是自由总是有代价的,大多数人还是要抱团才能活下去的,当一切都好时,自由是自在逍遥,当有事发生时,自由就会变成孤单无助。
“我们不像你们汉人,就像你在洛阳时教我的那样,只要你们认真对待土地加上一点点上天作美的运气,土地也会回报你们。我们种下的那茬蔓菁和后面的豆多到你我怎样都吃不完,蔓菁放不起,豆却可以藏起来,这样就算后面出了什么事,那点豆子也能救命。”
“天下那么大,天公不会在哪里都不作美的,所以即使东边遭了灾,你们的皇帝也能用西边的粮来补救,别管赈灾时这上下一路的官员们到底贪墨了多少,你们终究还是有个赈灾的举动在的。”
“但胡人不一样,我们的粮是肉,是奶,纵然我们能做点肉干和奶酪藏起来,这都是需要时间的,一年中我们也只有少数的时间里可以固定在一处制作一点这种救命的存粮。大多时候,我们的存粮靠的就是这些活着的牛羊,它们活着,我们活着,它们死了,我们也就没有活路了。”
“胡人里小一点的部落还能聚集在一起放牧,大一点的只能分散开来,不然一处草场会被啃到断根的。你们的皇帝能知道哪里的百姓遭了灾,还能运粮过去救那些百姓们的命。可是我们的可汗连那些牧民们在哪都不知道,就算想要赈灾,都不知道该把草料和牛羊送去哪里。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能找到草场则活,找不到就死。”
“草场就是胡人的命。”阿拓转头看向诸葛承,即使眼里有着一点不忍,却还是要把自己的话说完,“所以我们就像执着于更长的生命那样执着于更多的土地,这就是我们的本来面目。”
诸葛承看雪的心情被阿拓这一席话说得全都变了味,他关在家里时看了很多书,书上也有很多关于长城之外的描写。里面也有苍凉广阔,看得让人心生向往;也有弱肉强食,看得人心有不忍;但却都没有阿拓的这席话这样的现实残酷,只听得诸葛承满心无奈。
汉人看胡人胡地时就像是瞎子摸象一样,摸到了纵马驰骋天地就说胡人肆意潇洒,摸到了战争劫掠就说胡人野蛮不知教化。可是胡人就是胡人,是天地把胡人塑造成了胡人的样子,不是汉人的评价。
“阿拓,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在这里就告诉我这些呢,我们甚至都还没有到长城脚下,让我自己去发现去领悟不是更好吗?这样也许……我就更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了。”
“让你自己去经历这些?”阿拓抬手替诸葛承扫了扫帽檐上的积雪,以免待会他重蹈自己的覆辙,“让你看着羊羔一只只饿到在你面前跪伏下来倒在地上吗?阿承的心那么软,到时候亲眼所见的话你会哭死的。”
181.
还没到长城的两人离长城也不算太远了,他们倒是没有刻意找什么雄关要路过一下,虽然见证了无数汉人和胡人战争血泪史的雁门关其实离他们并不远。但这两人像是刻意在避开这个话题那样也同样避开了雁门关。
但即使不走任何一座雄关,长城本身就足够人赞叹了。阿拓生平第一次在一群胡人的鄙视声里觉得汉人伟大而不可小觑就是因为看见了长城。后来跟着诸葛承读了很多书后理解了长城大概就是汉人说的那种家国天下。
阿拓能理解那种造个墙把自己的家围起来的,也知道用城墙把城市围起来的必要性,却怎么都没想过有人居然会想要把天下围起来的。
汉人这么想了,汉人也这么做成了。于是长城就像是院墙守着家,城墙守着城一样守着汉人的天下。虽然八王之乱后胡人趁着乱入主了汉人的天下,可是汉人只是被打退了,却依旧没有被打败。
天王苻坚已经是胡人里难得的英主明君了,但阿拓不也一样见证了对方在汉人面前倒下最后被胡人将整个帝国再次分尸的下场吗。阿拓有身为胡人的骄傲,也有对汉人的向往,却不知道上天会不会许他一个比苻坚更好的结果。
“你在想什么?”
诸葛承看着阿拓抬头看着长城发了半天的呆了,虽然知道他大概内心会有很多的想法,最好别去打扰,却在半天之后还是耐心耗尽忍不住好奇地问出了口。
“我在想——如果我对长城抱有足够的敬畏,它会不会于我一点照顾呢?”
“长城只是一道墙而已,你敬与不敬它都没有感觉的。”诸葛承因为阿拓的那句话轻笑出声。
“但长城它不是一道普通的墙,它已经伟大到和那些名山大川一样了,那样的它不应该也有个什么神灵在守护着它吗?所以如果我足够敬畏它,会不会那位神灵就能多少眷顾我一点了?”
阿拓说完这段后诸葛承笑得更厉害了,这一刻是少数他能感觉到阿拓是真的比他还小一岁的时候。某种程度上来说,阿拓身上还保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浪漫幻想。
“阿拓,长城是汉人造的,如果长城有神灵在保护它的话,那就说明汉人有能力造神了。”上一刻还在开怀大笑的诸葛承在这一刻突然表情落寞下来,“如果长城真有神灵的话,那现在的情况就说明神明都对汉人失望了,所以还是没有神在长城里会比较好。这样的话,说明以前的汉人并没有那么伟大,现在的也不至于那么废物。”
“长城只是一道……长一点的墙而已。”诸葛承想了想后又回到了阿拓最初的那个问题,“它会不会照顾你取决于你身在这道墙的哪一边,或者说,你是在用兵家的想法看它还是用墨家的想法去看它,毕竟人们造墙本身就是用来防守的。”
“那么,如今胡人已经在长城这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