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拓这一次醒来时看见的是毛将军。这位将军大概是真的很爱哭,即使在阿拓清醒后都依旧是红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阿拓,眼里的忧愁像是江南的梅雨一样一眼望不到尽头。
“将军。”阿拓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毛将军一手又按回床上。
“小豆子的律令术只来得及治愈了你的表面伤口,你的内腑的地方依旧是受伤出血的状态,你醒了后又背着他走了太多的路,脏腑反复被压迫又不得休息的状态下那里积了很多淤血。我就算施针也只能帮你化解一部分,你的伤处以后多半是要留病根了。”
毛将军似乎不当阿拓是个普通的亲兵,他真的是用一种无比担心和遗憾的语气在和阿拓解释他的病情,就好像阿拓对于他来说是很亲近的人一样。然而他的亲生儿子受的伤甚至比阿拓更重,但毛将军本人却出现在了阿拓的榻前。
“哦。”对于自己的病情阿拓只是嗯了一声便不在意了,不能起床的阿拓伸出手轻轻抓住毛将军的衣袖,“德……少将军怎样了?”
阿拓的重点明明在于毛小豆的身体怎样了,毛将军的重点却在另一边。
“小豆子让你叫他德衍了?看来这转了一大趟后你们变得亲近不少啊。”说到这句时毛将军难得有了一点点笑容,但很快这个笑容又被一声长叹代替。
“你放心吧,至少是死不了的,这种因果反噬精神过度消耗后就是那样的,只能自己慢慢养了,对于他的伤我是一点也无能为力。”
毛将军边说边替阿拓整理了一下额前碎发,那动作温柔到让阿拓没来由地想起他的母亲。然后这种过于自然又过于不自然的感觉让阿拓惊觉后睁大着眼睛看着毛将军,不知道该不该躲开的阿拓整个人僵在那里,而毛将军又因为他这个炸毛一样的反应好笑起来。
“别用力也别激动,你还在发烧,若是不好好休息的话以后真的会很麻烦,病根留得重了的话很难长命百岁的。”
“哼……”对于毛将军的叮嘱阿拓只是轻轻哼笑了一声,“兵家马革裹尸还,那多半就是我的宿命,我大概是等不到长命百岁的那一天了。”
阿拓这一句话一出,毛将军看着他愣了一会,本就红着的眼睛里慢慢聚起一层霜雾。
“你们兵家的人啊……”毛将军感慨一声,却似乎又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那两个你们追杀的人半个月前已经拿着小豆子的腰牌回来了,按理说事情到此就都办完了。你们是又因为什么事才都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
“因为那俩人是北面皇帝亲自点名要的人,所以少将军怕北面也要组个军械司什么的,想趁机潜入后去搞点破坏。”
“倒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所以后来你们就碰到皇帝了?”毛将军想了想以阿拓他们俩鬼谷秘传的手段,最后还会弄成这样,多半是落到其他厉害的人手里了。
“不,我们是在中途被卫王要去了几天,说是要用造床弩的思路帮他改改他的弓。结果少将军的易容不小心在卫王面前暴露了,他就开始一路追杀我们了。”
“卫王?皇帝的那位堂弟?”
“是。”
毛将军扯起一边嘴角,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多少有点微妙,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表情看着阿拓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自己的话:“皇帝的弟弟……落在那位手里,这就是你们的命啊……”
“对面是卫王的话,那你胸口原来的该是箭伤了,小豆子的律令术倒是好用,箭伤也能救成这样。”
“将军,是阿拓该死,身为少将军的亲兵不但保护不了少将军,却连累少将军为救我受伤至此,请将军依军法处置。”
“军法处置?”毛将军不以为然地笑笑,“要不要救你,该不该救你,这本来就是小豆子他做的决定。那要不要军法处置也应该他来决定,毕竟他一个法家人,这种事情他比我在行。”
“现在——”毛将军边说边回过头拿起一旁桌案上放着的药碗,“这是你的药,这还是我熬的,小豆子的伤我是无能为力了,要是你的伤我还没办法那这些年就真的什么都白学了。你还是先把它给处置了吧。要不病又怎么会好呢。”
一看毛将军亲自替他熬了药,阿拓简直受宠若惊到不知如何是好,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毛将军却依旧摇了摇头阻止了他。
“躺着吧,我来喂你。”
“将军我——”
“你什么你,你是个病人。”毛将军舀了一勺汤药送到阿拓嘴边,看着他张嘴把药喝了下去,“可惜我学了很多年,这药熬出来却还是苦的,好在你喝药倒是比小豆子干脆。你都不知道,什么药到他那里都是喝一半偷偷吐一半,所以给他熬药向来要熬两碗,真是浪费我上好的药材。”
阿拓听着毛将军在那里抱怨毛小豆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因为听着太过可爱而笑了起来。
“我以为少将军这么遵纪守礼的人不会那样做的,真是没想到啊。”阿拓很难想象毛小豆故意在那耍赖吐掉半碗药的事情。
“你没想到的多了,别以为我家小豆子是什么老古板,那小子可爱的时候可爱着呢。”
天下父母说起自家孩子时都有说不出的骄傲,此时的毛将军也是一样。此时的他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回忆,脸上露出温柔怀念的神色。而他不自觉的笑容在眼神扫过阿拓时却又渐渐淡了下来。
“总之……小豆子是个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毛将军看着阿拓说着这句话,脸上的郑重又好像是远超过了他所要表达的这句简单直白的话。
“是啊,少将军无论人品还是操守都是我见过的当世一等,他真的很值得人的尊敬。”
“就只有尊敬而已吗?”毛将军的语气有点调侃,但没等阿拓反驳什么,他就点点头接了下句,“只有尊敬也好,算了,这也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人该管的事,无论怎样,那都是你们的命啊……”
刚好话说到这里,毛将军手里的药也已经全部喂完了,他拿块布巾替阿拓擦了擦嘴角,又把阿拓伸在被子外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顺带又替他掖了掖被角。
“行了,事情经过也问过,药你也喝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179.
后来阿拓又在自己房里的床上躺了好几天。毛将军每天都会把药端到阿拓房里给他,顺便跟他说说毛小豆的恢复情况。
“我刚刚去的时候小豆子还没醒,据照顾他的人说他今天醒了两次,每次清醒时坚持的时间也长了些。”毛将军在说这些话时语气依旧止不住的担忧。
“将军,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能不能让我去照顾少将军?”
“你?”毛将军没说什么,只是一个指节压在阿拓胸口,然后看着他瞬间皱起眉头,“你一个病人还要照顾别人?”
“可是——”
“可是你担心小豆子?”毛将军替阿拓把话都说完了,于是无话可说的阿拓只能点点头。
“实在担心的话,我也可以让人在小豆子房里再搭个睡榻,把你们两个病人养在一间房里,也省的我每天还要两头跑。”
“您让我搬去少将军房里睡?”
阿拓虽然一向知道毛将军人很好,对待麾下士兵们都和颜悦色的。但毛将军对他也未免实在太好了一些,这些天里他照顾阿拓都是亲自动手,动作语气没有一样不温柔,阿拓已经不止一次产生一种仿佛是娘亲在照顾他的错觉。
“我不让你去看看他的话,你总是不安心,休息也休息不好。我听照顾他的人说,他醒来时也问了好几遍你的情况,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你睡去他那里,这样你们有什么话也能当面说,也不用都来找我打听。”
毛将军倒是毫不拘泥,决定之后当下就让人又在毛小豆房间里搭了张床榻,然后毛将军就扶着阿拓起身去了毛小豆的房间。
“我还有军务要忙,你实在想起身看看他的话也可以起床,但别太多次了,你自己的身体也还没好不宜太累。照顾他的那位你也认识,我就让他留在门外了,你有什么事就叫他好了。”
毛将军一走,阿拓果然就努力着起了床。毛将军说会留病根的地方果然还是在那里隐隐作痛,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两人都能捡回一条命就已经足够幸运了,阿拓不敢奢求更多了。他扶着屋里的家具一点点挪到毛小豆的睡榻前,在这么多天后总算再一次看见了毛小豆的脸。
毛小豆依旧昏睡着,脸色也依旧要比平时看起来更苍白。不过比起在山洞里时阿拓看见的那个死人一样的惨白要好多了,总算看见毛小豆现在状态的阿拓终于闭上眼睛放心地长出了一口气。
而毛小豆就是在这声长叹里睁开双眼的,当他与叹气完重新睁开眼的阿拓四目相对时,那一刻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姑孰那个下着梅雨的午后屋檐下。只是这一次,他们彼此的沉默里不再有尴尬,更多的是确定彼此都还在的安心和平静。
于是这一刻维持了很久,直到有点站不住了的阿拓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
“你还好吧?”“你还好吧?”
“我没事。”“我没事。”
这两人同时出声关心对方的身体,又同时因为怕对方担心而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自己的状况,而后又一致的因为对方那个明显欲盖弥彰的回答而笑了出来。
“还活着就好。”当你对人生的要求足够卑微,它终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你先坐下吧,看来我的律令术还不算练到家,终究没有把你完全治好。”
阿拓才刚刚听话在毛小豆的床上坐下,被他一句话说得又要起身,好在毛小豆及时一手拉住了他。
“你人都已经这样了,还想要治到什么程度?”不敢用力和眼前的毛小豆犟的阿拓只能动嘴表达自己的不满。
“我要是练得好,说不定我的伤没现在重,你还能被我治好呢?”毛小豆虽然脸色苍白,心情却是难得的好,连笑容也比平常看起来灿烂一点。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阿拓低着头不敢去看毛小豆,只有紧握的拳头稍稍能透露出他的不安情绪,“德衍,为什么要为我担这些因果?”
“不担的话,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
“那就让我死好了!”阿拓吼着完全失去理智的话,重新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毛小豆,“我只是一个鲜卑人,为什么要为了我做到这种地步?!”
“嗯,你是个鲜卑人,所以我又该怎么对你呢,像你第一天在这里醒来时那样对你说给我滚出虎牢关吗?阿拓,太迟了,对我来说,比起你是个鲜卑人,你现在只是阿拓罢了。”
毛小豆笑得很淡然,这些该挣扎的他早已经挣扎过了。阿拓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就是个鲜卑人,而毛小豆只凭借着这一点质疑了阿拓许久。
“我是个法家人,法家人判断一件事情讲究证据,可是我的证据只有你是个鲜卑人而已,而这个证据会伴随着你直至死亡降临。生而为鲜卑人本不是什么罪过,就如同生而为汉人也没什么可清白的一样。我们只是在这个胡汉相争的年代里,各自生为不同的人罢了。”
“身为汉人的我,手拿着你是胡人的证据,可以视而不见也可以大做文章。你有罪无罪,一切自由心证,阿拓,没有什么为什么,只是……我的心想相信你,想证明你无罪。”
“德衍……”阿拓又一次在毛小豆面前哭了,法家传人第二次说他无罪,阿拓却比上一次哭得更厉害了。
也如同上一次一样,毛小豆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想要接住阿拓的眼泪,但在他能够到阿拓的脸颊之前,阿拓就用双手握住了那只手。
“我长这么大,从来都只凭着理智和证据做事,只有这一次,也唯有这一次,我想跟着我的心走。所以阿拓,为了证明我的心没有钝到做出错误决定,我请你——”毛小豆停顿了下后又换了个词。“不,我求你……别辜负我好吗?”
虽然毛小豆说的是个问句,但是一天才能醒两次的他撑着说完这些话就已经耗空了所有的精神了,所以还没等到阿拓可以回答,他就再度昏睡过去了。
于是毛小豆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天后来阿拓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着他的手不停地流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