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年轻女人有一副好相貌。戴在右眼的眼罩诡异又和谐地融进了她平静如一潭死水的秀丽面容中。
而此刻,那只露在外面的、黑黝黝的像黑洞般幽深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我。
简直就像是被某种大型野兽给盯上的毛骨悚然。
我打了个冷颤。先前头脑里翻滚的悲痛愤怒都平息了一刻,只剩下夏夜听鬼故事时的背后发冷。
但旋即,那股要将我整个人由内而外切割开的痛苦情感又卷土重来。我甚至有空唾弃一下自己,只因为一点意外而有那么一刹那忘记了美知子遭受的一切。
绝不忘记,绝不妥协,绝不原谅。
哪怕是付出一切。
即便如此,对方那毫不掩饰的眼神依旧让我产生如坐针毡的心慌感。我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一开口的哭腔却让我在气势上短了一大截:
“关你什么事?”
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漠无情,可那无法掩饰的呜咽和满脸的泪水却毫无保留地暴露出自己的软弱无能。
“别多管闲事。”
事已至此,我只能转换思路,冷硬地朝对方发出威胁,“如果不想变得和他们一个下场,趁现在赶紧离开。”
对面这个古怪的女人却是眼也不眨地盯着我不放。拒绝的话语从她苍白的嘴唇里吐露:
“不要。”
短短的一个词,尽显对方强硬的态度。
……至少比我好多了。
我开始无比痛恨起自己过于充沛的情感,和与其如出一辙的、稍微受点刺激就绷不住的泪腺。
余光扫视了一圈底下骚动不安的人群,察觉到有什么脱离了掌控的我,恶狠狠地瞪了眼面前的女人。
——从对方看不出一丝情感波动的脸庞上看来,她应该是没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这是肯定的。
谁会打心里害怕一个双眼通红、哭哭啼啼的胆小鬼呢。
可胆小鬼也有绝不能失去的东西,和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的勇气。
“既然如此,那你也去死一死吧。”
我像毒蛇一样对陌生女人发出了恶毒的诅咒,并准备将其付诸实践。
我打了个响指。
一瞬间,那只如深不可测的潭水一般的漂亮眼睛,也变成了和其他凶手如出一辙的麻木空洞。
就像一具毫无生机的木偶。
而身为罪魁祸首的我,只是冷冷打量了一番对方,甩下一句‘这是你自找的’,又转头居高临下地看向教室里面的惊弓之鸟们。
在发现或许是救星的角色也无可避免地落入魔爪后,台下的人群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绝望中。
具体表现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人敢抬起头和我对视,就连先前无理取闹的田中,此刻也捂着耳朵蹲在地上,一副受了巨大刺激的呆傻模样。
但凡以前他们能拿出此刻万分之一的尊重放在美知子身上,在朝她泼脏水的时候,把她整晚锁在厕所的时候,假装不小心绊倒她的时候……
哪怕是在欺负美知子这件事上小心一点。
我就不会失去美知子。
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从把所有人都列为复仇对象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屠龙者终成恶龙。
这样的我,应该会被美知子讨厌的吧。
我有一瞬的恍惚。看着熟悉的教室里出现的陌生的混乱,看着昔日熟悉的同学们露出陌生的表情,时光在这里荒唐的颠倒,我意外地在人群里看到了美知子的身影。
‘小里——’
身形单薄的美知子朝我露出熟悉的笑脸,嘴里念叨着只有她会喊的昵称。
‘小里,我等你很久啦。’
久吗?
离美知子去世还不到一个月,也不算久吧?
可是。
我们从认识起从来没有分开过一天,这么一看,还是挺久的。
我死死地盯住美知子的幻影,哪怕泪水再次汹涌落下,视线被浸润得模糊不清,眼前的一切全都被罩上一层雾玻璃似的滤镜。
我依旧努力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美知子。
‘小里,别闹了,跟我走吧。’
美知子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身白裙子,用一如既往的温柔声音对我说:
‘不要再犯错了,小里,我们走吧。’
……走?
……去哪里呢?
没有美知子的地方,我哪里也不去。
换句话说,只要能和美知子在一起,我哪都愿意去。
但美知子这么好的人,应该是要去天堂的。
我又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番幻影,从**的双脚,到头上的彩色发卡——那是夏日祭时我送给她的礼物,没想到被她戴了这么久。
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那双笑盈盈的眼睛。
不管被欺负得有多狼狈,在面对我的时候,为了不让我担心,美知子总会露出明媚的、像阳光一样的笑容。
我真的好喜欢美知子啊。
在流不尽的眼泪中,美知子的幻影就像被卷入洪水的村庄,被泪水淹没,消失不见了。
我颤抖着手,背景是人们扭曲惊惧的惨白面庞。
我再一次打了个响指。
对不起啊美知子,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
我上不了天堂的。
看着底下顿时沦落为丧尸一样毫无神志的人群,我却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感。
再也见不到美知子的绝望又一次捕获了我。
这感觉像是坠入了一个巨大的深渊,耳边只有极速下坠产生的凛冽风声,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倏地,一道耳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坠落停止了。
我猛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发现了已经恢复正常的陌生女人。
怎么可能!?
像是被我呆愣的傻瓜脸所愉悦,银白发的女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了见面为止的第一个微笑。
虽然这个微笑过于浅淡,甚至比起说它是接近善意的微笑,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对败犬的嘲讽。
“要我抱抱(いて)你吗?”
……什么?
一时之间,我不知是该吐槽对方莫名其妙的发言,还是对于对方发言里明显用错了地方的读音进行嘲讽。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我过载的大脑重新冷静下来,准备针对女人再打一个响指。
一个解决不了,那就两个。
不过,对方显然猜透了我的打算。
就在我挪动手指的瞬间,一只手猛然抓住了我。
温热的触感伴随着些微的痒意,从对方紧紧握住我的手指的地方传来。
连眨眼的功夫都不到。女人直截了当地侵入了我的空间,强硬地缴获了我的作案工具。
——这到底是……?
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下,我慢半拍地意识到了自己日暮途穷的事实。
奇怪的是,往日里总是需要陪伴的我,在美知子走后,却有了独自一人面对一切的胆量。
在双手被控制的情况下,我平静地看向这个奇怪的女人。
银白色的头发被扎成半长不短的马尾,没被眼罩遮盖的左眼直勾勾地回望着我,皮肤苍白,秀气的五官中带有东方特有的寡淡。
如果忽略其周身诡异的气氛的话,算得上是位无可挑剔的白玉美人了。
白玉美人正单手制住我的双手,随意的举动却暗藏令人心惊的武力值。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为了方便控制我,我猜的——环在我身后,和双手同源的温度从后腰的地方传来。
她真的给了我一个拥抱。
由于此前从来没有犯罪后遭到逮捕的经历,我只能认为这是正常的对待罪犯的方式。
连对待罪犯都这么温柔啊。
那为什么,不能对美知子也温柔一点呢……?
我心如死灰地任由对方收紧了拥抱,女人身上的白衬衫有一股洗干净的衣服被太阳暴晒后残留的阳光味道。置身其中时,让我产生了一种正在阳光下堂堂正正生活的错觉。
如果真是这样,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了。
一想到现实,我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概知道…和公安相关的那个……恶魔猎人?”
随着女人收拢了怀抱,我被迫和她几乎是贴在了一起。介于身高的原因,我不得不半抬起头才能看见她的眼睛。
她半垂着眼,还是那副一动不动盯着我看的老样子。纤长的睫毛随着她的思绪像蝴蝶般晃晃悠悠,连带着投在眼底的阴影也跟着晃荡起来。
我实在瞧不明白这个与我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眼里涌动的是怎样复杂的情绪——或者干脆就是一潭死水,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
想要从那只黑洞般幽深的眼睛里探寻点儿什么,对于我这样缺乏情商的人来说来麻烦了。
她又不是美知子,我何必强迫自己做这种没有结果的事。
我兴致缺缺地看着她,就听她轻轻‘嗯’了一声。
“鉴于你今天做的事,我需要把你带走调查。”
“好哦。”
我乖顺的回答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那只贴在我后腰的手摩挲了几下,手心的温度隔着单薄的布料传来,烫得我腿有些发软。
如果不是因为大家都是女性,我一定会认为这是性骚扰。
哪怕没有亲眼见过,也从新闻报道以及他人的口耳相传中听了不少恶魔猎人的丰功伟绩。因此,对于接下来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大致有个底。
正好,我对这个世间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
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在残余的几颗星星从暗蓝色的天空退幕后,大地被朦朦胧胧的银灰色光线笼罩。
新的一天来临了。
但这里是看不到外头时间推移的景象的。
在东京的某个地下监管所,白炽灯照明的寂静走廊里,他穿着昨天的衣服,手里的烟还未熄灭,就听见旁边的铁门打开的声音。
岸边扭过头去,看见了走出来的搭档。
同样是一夜未睡,比起自己胡子拉碴的颓废模样,从审讯室里出来的女人精神好得不像话,往日萦绕在她身上懒洋洋的氛围也一扫而空。
就连平静到麻木的眼底也亮起了一道光。
异常。
十分异常。
发觉搭档怎么看怎么不对劲的岸边,嘴巴先于意识开口询问道:
“怎么样?”
“很好。”
搭档给出了不出意外的异常回答,“不仅长得很可爱,性格也很合我胃口。”
“这样啊。”
岸边吸了口烟。在缥缈的烟雾中,搭档清冷的轮廓变得抽象起来。
“我问的是审问结果,不是你的相亲感想。”
光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一脸‘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这里怎么看也不像是相亲的场合吧,你这么快就老年痴呆了吗?”
于是岸边又吸了一口烟。
“你没有一拳挥过来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总之,对于夜见千里的审问有什么新进展吗?”
“比如说?”
“她同意放过学校里的学生了吗?”
“没有。”
岂止是没有。
看夜见那副反应,估计恨不得他们在地狱里永生永世地受苦受难吧。
回想起前不久他旁观的场景,岸边叹了口气,感觉这份工作的棘手程度就跟这里的走廊一样。
——长得没有尽头,还时不时从两侧传来饱受折磨的哀嚎。
“那就是毫无进展咯。”
“这也没什么问题吧。”
明显缺乏某些常识的白头发女性很是随意地说:“夜见只是把这些人的意识拉到地狱去了,身体都完好无损,人一个没死,任务已经完成了。”
岸边叼着烟,耷拉着眉眼,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变成植物人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能换种方式逃避现实,这不挺划算的。”
“被拉去地狱旅游可算不上划算啊。”
“现实可没比地狱好到哪里去。”
面对搭档话语中的针锋相对,隐约察觉出什么的岸边选择转移话题。
“说起来,上头好像打算让夜见加入公安,她的力量用来对付恶魔还挺方便的。”
“是吗……那由谁来负责呢?”
“上面似乎打算让我来看管。”
“……”
“你不高兴了?”
光熙并没有给出回应,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又进入了审讯室。
厚重的门扉关闭,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动静。
看在监控的份上,他的队友应该不会做出什么超出职权范围的惊人之举。
岸边开始了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