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ariations in C major K.265(小星星变奏曲)
亲爱的沃菲:
距离我上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有些时日,我想让你知道,我从未为我那时一瞬间下定的决心而后悔过。我和弗朗茨一起度过的时光,是我人生中最自由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尽管我过得并不富裕,但世界上有钱又幸福的人能有多少?能拥有其中的一项,已经是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奢侈。我想舍弃了主教的恩惠的你一定能够理解我。我曾和你说过弗朗茨被派遣去土耳其做前线的书记官,他向我保证等他回来之后大主教会提拔他,一开始大主教并不同意,但弗朗茨坚持申请了好多次,他是真的想让我们更进一步,我也相信这之后,我和他的小家会变得更加幸福。我怀着殷切的期盼等着他回到我身边,同时,我也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他,当然也并未告诉你。我和他的家庭中即将多出一个新的小生命!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就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亲爱的沃菲,等他快出生的时候,请你一定要来我们的身边,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如果没有你的话,是绝对不能达到的!
你的,南奈尔。
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消息之一!莫扎特心想,他现在总算知道羽毛笔中剩下的墨水该用来做什么了。他掏出牛皮纸,为自己即将降世的侄儿写了一首摇篮曲,在这一次他没有结婚,自然也不会有孩子,那么南奈尔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莫扎特打算把这首摇篮曲随信一起寄给南奈尔。等他出生之后,他的姐姐会为他边拉小提琴边唱摇篮曲,就像她小时候曾为莫扎特做的一样。他的姐姐曾经也是位闪闪发光的天才,在被家务和生活拖进漩涡之后,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和幸福。
“阿玛迪,”他小声说,仿佛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们要有新的小侄儿了!这是之前从未见过的一位!”
他在想些什么?这简直是异想天开,羽毛笔当然不会说话,阿玛迪默不作声,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这种沉默对他来说司空见惯,莫扎特毫不动摇地继续对着羽毛笔絮絮叨叨。他在白天写作,创造属于夜晚的曲目。他希望这首曲子静谧柔和,充满一个母亲对孩子的最美好的祝愿,又希望这首曲子欢快活泼,带着孩童应该有的那种天真,这么多的情感混杂在一行行的音符之中,每个小节看起来都不堪重负,亟待拯救。
但在乐曲即将进行到结尾的时候,墨水用尽了。莫扎特甩了甩笔尖,又将笔倒置过来,等着墨水慢慢地流下,但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羽毛笔都不肯再为他挤出一滴的余量。摇篮曲还剩一行,空白看起来永远无法被填补,羽毛笔自有安排。
“这是怎么回事?阿玛迪?”莫扎特疑惑地问,试想一个作家原本在打字机前疯狂地耕耘,但在小说的最后一页,打字机的摇杆却卡住了,无论他脑中原本有怎样一个恢宏或是让人拍案叫绝的构想,都再也无法在纸上推进一行,“阿玛迪?为什么会这样?”
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常常发问,却永远得不到回答,阿玛迪默不作声,阳光顺着羽毛的缝隙透射下一道道光栅,映照在牛皮纸上,笔管中空空荡荡,好像一根了无生机的血管。仿佛是一种嘲笑,讥讽他再写不出乐句的事实。但实际上,阿玛迪从不嘲讽,他在创作之外的事情上称得上没有任何情绪,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莫扎特,从不评价,从不劝阻,从不安慰。有些时候,莫扎特也会思考,他是否从未真实地活过?他真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吗?还是阿玛迪借着他的眼睛来看着这个世界,他是否是音乐的天赋化作的一个载体,必须饱尝一切痛苦与一切爱,最终奉献出自己的身体,命运和血,将自己的一切嚼碎后哺育给牛皮纸上的乐句?
人毕竟只活一世,在这短短的几十年中,我们必须反反复复地向自己发问,人要如何逃离自己的阴影,当最后一滴血也流尽,是否这一生就真的画上了句点,人如果自欺欺人,那要如何才能认清这残酷严苛的世界?
“我明白了,”莫扎特自言自语地说,他拿羽毛笔的笔尖挠了挠脸颊,好像就此找到了答案,“最后一行,是要留给南奈尔来写的,本来就该是这样嘛!”
他就这样怀着美好的憧憬,将信件寄出,换以短暂的休息。莫扎特在书桌前伸了个懒腰,很快就被心脏的一阵钝痛所制止,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但在向几个朋友倾诉之后,他依旧拒绝了他们的建议,因为他对自己的现状心知肚明,任何一位医生都不可能诊断出他的病症。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能隐约看见终点的、有迹可循的自杀,但其中又充斥着多少美丽的愿景和期望,他在这条通向死亡的路上因多少人的幸福而幸福,简直像是个有着华美装饰又打了充足麻药的断头台,由于刀刃过于锋利,甚至能让人感受不到多少脖颈被斩下的痛苦。
这种实际上无人知晓的赎罪是多么让人着迷,莫扎特独自站在舞台中央,最先感动的观众居然只有他自己。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已经让他难以辨别幻觉和现实,从他的双腿能够在主教宫的琴凳上自如地够到踏板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完全沉浸其中,哪怕有人拿着喇叭对他大声喊,他也不会回头,不会醒悟。但什么才是真实?这里有他的家人、朋友、敌人,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中,只为了陪他演好这出剧目,构建出来的生活一定是虚假的吗?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难道就不是真实吗?母亲在欣慰之中离去,姐姐收获了爱情,康斯坦斯会找到更好的归宿,剩下唯一的遗憾只有父亲,但这一定是可以弥补的!他再次抓起笔。
亲爱的爸爸:
自从上次在婚礼上分别之后,您就不再给我寄信了,我想让您知道的是,我仍旧在为了不让您失望而努力着,我爱您,希望您能为我骄傲。随信附上了我新写的曲谱,这是我为洛伦佐的戏剧《费加罗的婚礼》写的曲目,这是一部完全崭新的歌剧,我将用不同的形式来演绎它,我相信它会打破歌剧中只是一长串地写咏叹调的传统,其中的曲目将会转而为人物的塑造而服务。只是很遗憾,它目前还因为一些政治上的问题不能上演。亲爱的爸爸,我知道您为我之前的那些论调而愤怒,但我要说的是,那些话完全出于我的真心,我并不想请求您的原谅,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做了错事,但我想诚恳地要求与您和解。我真挚地爱着您,我知道您也爱我,为什么我们这样爱着彼此,却要那样伤害最亲的人?
您的,沃尔夫冈
这封信寄出后,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事实上,接下来的每一封信都是如此。莫扎特的信件像是发射出去又断联了的信号,本应负责接收这一切的卫星在宇宙中孤独地漂泊,拒绝返回。这些信堆在利奥波德的书房,床头,椅子上,每一封信都被拆开过、仔细阅读过,但从来没有回复。像欧洲之行那时候频繁又热切的信件往来再也不可能重现了,父亲的高傲和固执远超孩子的想象,这样下去,一切都会来不及的。
在六个月后,他再度启程前往萨尔茨堡。给新生儿洗礼的牧师并不是科洛雷多,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大主教总不能为他们一家破太多的例。从头到尾,科洛雷多从来没出现过,为新生儿洗礼的牧师是他们一家常去做礼拜的教堂里的那位。牧师从南奈尔手中接过孩子,用水沾湿他的额头。
“洗礼的时候他的父亲不在,”莫扎特伸出一只手指头,婴儿握住他的指尖,咯咯地笑了起来,“你一定觉得非常寂寞。”
“哦,不是这样的,沃菲,恰恰相反,”南奈尔捂着嘴笑道,“我觉得非常幸福,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弗朗茨知道我爱他,而他也同样地爱着我。你不知道,弗朗茨给我寄来的信里满是懊悔,我相信,等他回来之后他一定会加倍地弥补小卡尔那些缺失的父爱——这是我和他一起为这孩子取的名字,他不停地为了这件事寄信来,那段时间的邮费都花了好大一笔钱,最后不还是取了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那么,爸爸呢?”莫扎特看了一圈四周,没有发现利奥波德的身影,“他今天也没有来吗?”
“爸爸最近有些咳嗽,他说怕把病气传给卡尔,”南奈尔说,“所以今天也没有来。”
“他一定是还在生我的气了,”莫扎特沮丧地说,“我给他寄去了很多信,他一封都没有回。”
莫扎特叹了一口气,卡尔捏着他的手指就要往嘴里放,他吓了一跳,想从婴儿小小的手掌中抽出他的指头,但卡尔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松手。
“你看,就是这样,”南奈尔说,“爸爸对他爱的人总是抓得太紧了,直到每个人都感到窒息都不愿意放松,我倒是觉得暂时不联系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但我要说,我看见爸爸将你的信放在床头,他一定还在记挂着你,只是还不知道如何对你开口,我想他也需要斟酌一下如何对待你。”
“但他连卡尔的洗礼都没有出席,大概还是因为我的问题。”
“我想这倒不一定,他也有可能是在生我们两个人的气,前几天我去看望他的时候,爸爸确实在生病,”南奈尔抿着嘴,“我和他说起洗礼的事情,爸爸提出想亲自负责小卡尔的教育,他向我保证,他会将卡尔教成一个不逊色于你的音乐天才,但我拒绝了,我想这一定也让他很恼火。”
“我觉得这样也很好,我对他没有什么期望,只希望这孩子能够幸福又平安地长大,成为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我们家里从不缺天才,普通人反倒成了珍稀品。他只要知道,我们都爱着他,这就行了。”她温柔地说,“前几天我从家务活中抽出了一点时间来,把你寄给我的那首摇篮曲给补完了,这之后他就能在其中睡去,进入甜美的梦乡……愿主保佑他。”
他们一齐看向那个抓着莫扎特手指不放的孩子,母亲挠了挠他的脸,婴儿被新的刺激吸引,放开了莫扎特的指尖,咿咿呀呀地说起他们谁都不懂的话。新生儿的无辜暂时冲淡了这个家中久久不愿散去的阴云,莫扎特用自己的羽毛笔挠婴儿的脚底板,南奈尔嗔怪着打了他的后背一下。
“那么我该下次再回家找他,”莫扎特苦笑道,“爸爸现在一定还是不愿意见我,我不想再和他争执了,除了上帝之外,我最爱的人就是他,和他争吵简直让我的心碎成了一块块的,我想写封手信给他,请你在合适的时候帮我带给爸爸。”
南奈尔轻轻地点头,她抱着孩子,生产之后的倦容还未从她年轻的脸上消退,但又有新的光辉出现,她现在既是等待丈夫的妻子,又是一位母亲,也是一位姐姐,这样多重的身份压在她的肩头,非但没有让她疲惫,反而让她显得更加仁慈和美丽。莫扎特轻轻地吻了吻姐姐的脸,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在回到维也纳之后,他很快地再次投入到了工作之中去,席卡内德像一颗炮弹一样轰入他的住所,像上辈子一样地甩给他一本《魔笛》的对白。
“兄弟,我的好朋友,好伙伴,艺术上的同道人。”他说,把脚架在莫扎特的桌子上,又扫开他那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手稿,“你之前说的打赌欠我的谱子,也该是时候还了吧?”
“当然,当然,”莫扎特接过剧本,他轻轻抚摸封皮,感慨着笑了起来,他叹息般地说,“也该是时候了。”
此时已是他在这段历史逗留的第十年,那一年,莫扎特三十岁,他接过这份委托,明白这即将成为本次剧目的尾声。先前所写的《唐璜》即将上演,《费加罗的婚礼》因为各种阻挠无法在德国演出,到现在他依旧没能在宫廷中获得一份稳定的职位,尽管他是一个人生活,但日子仍旧过得捉襟见肘,健康也每况愈下,种种迹象都表明,他的旅程即将结束,莫扎特感怀地坐在琴凳上,他根据主教宫的琴凳高度重新调整了自己家中的琴凳,现如今,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坐姿,他把手放在琴键上,轻巧地弹出几个和弦。
有些时候,厄运会悄无声息地降临,像一层灰色的尘埃,在你试图打扫干净生活,重新满怀希望地出发的时候落到你的行囊上。在远处,邮差的铃轻轻地响了一声,一封信和铃声一样轻轻地滑入邮箱,负责收拾邮筒的仆人今天偷了一个懒,莫扎特要到第二天才能看见其中的内容。这样也好,这样他就能免于更早一天地陷入心碎的境地。那封信是从萨尔茨堡寄来的,不过寄件人并不是父亲,而是姐姐,信中所写的内容无关和解,只有失去。
沃菲:
我知道这封信来得很突然,亲爱的沃菲。我要告诉你的是,前些天,弗朗茨去世了。他曾经和我发誓他的工作非常安全,他明明说过,但上周的星期五,一枚炮弹命中了他所在的指挥所,他们告诉我,飞溅的弹片削掉了弗朗茨的半个脑袋,他当场就断了气。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抱着正在学着走路的小卡尔,他在几天前刚刚开口叫了我一声妈妈,但却再也不能够呼唤他的父亲了。我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父亲告诉我,他为我找好了去处,之前所说的那位男爵,他仍然愿意要我,愿意接纳卡尔,只要我也愿意接纳他的五个孩子。我感激他的好心,但我要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亲爱的沃菲?不仅仅只是生存,而是生活,我要如何生活下去?
你的,南奈尔(眼泪沾湿了最后一行,她的姓名看起来难以辨认)
又及:时至今日,我仍旧不为当初的选择有过半分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