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天下了小雪。年刚过完,父母本来是劝,说留在城里,只是解雨臣不愿。近些年,他是越发不喜人多了。关棠顺着他,但妞妞主意大,不想走。一家子人,从父母到哥嫂,再到哥嫂的儿子,一个个,爱极了妞妞,他们夫妻俩回去,不挽留,可是妞妞说要待下,他们一定不让她走的。到了临行傍晚,老太太犹蹲身,怀抱着女孩儿,嘴里“哦哦”地哄,“心肝宝贝”连声叫。妞妞的手握在关棠手里,却把软红的脸贴着姥姥的面,小手一拧,要挣开自己的母亲。关棠无奈,只得撒了手。解雨臣蹲下身,轻捏小孩儿的耳朵,笑道:“有本事,待在姥姥姥爷家,不要和我们打电话,打来电话,也给你挂了。”嫂嫂笑了,说:“这是什么话。”末了,又说:“现在外面情势不好,妞妞年纪小,免疫力不如成人,不安全,等疫情过去了,妥妥贴贴,给你们把妞妞送到家。”嫂嫂是医生,她讲了话,齐活,情来压,理也来压,妞妞是带不回去了。
路上,解雨臣开车,埋怨几句,说:“正好落个清净。”关棠轻笑了两声,安慰丈夫。正好,车载电台播报疫情,讲武汉封城,患病多少人,重症了多少,又死了多少,临时正盖医院。一时,夫妻俩静了。解雨臣拨个电话,叫人购一些米菜,再买两箱口罩,中药和胶囊都备上,一路送到郊区家里,一路送往岳母岳丈家。
到家时,家里静得像水,暗沉,冷得人栗栗的。解雨臣在玄关踱几步,回头看见妻子拎着鞋,脸上也茫然,不由哧一声,笑出来。他们相识二十余年,其中大半时间是分离,回来相见了,赶趟儿样地结了婚,有了一个小女儿,不惑的年纪了,一时从俗务里抽身,像退了热闹的潮一样,孤伶伶支出他们两杆独木。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讲一讲亲戚,关棠问他家里的事,他也随口说两句,但不深。末了,关棠往卧室走,一面要给父母打电话,顺便问问女儿,却被解雨臣按住手,他说:“讲好了的。”关棠就笑,把手机盖到黄梨木柜顶,说:“你跟孩子赌气呀。”
过年,本来是要祭祖。解雨臣回来两三载,年末,都是在关棠家过。关家,地位摆在那里,不必走亲戚,都是别人来拜会二老。内部发了春晚的邀请券,二老总是要去的,他们小辈的,不愿凑热闹,吃了饭,就窝在沙发里,嗑瓜子,聊天,跟朋友发短信。但到了元宵前后,解雨臣一定要出门,去八宝山公墓,给离世的长辈、友人烧几柱香。关棠也跟去,在青松前站定,听他讲泉下的人,母亲、父亲、师傅,还有一些忠心的伙计。有时候,碰上秀秀,三人就站着,说些话。大理石台上,有供果烂了,但冬天里,闻不到味。
今年,是去不了了。疫情封控,号召人守在家里,公墓许也锁了。关棠架了眼镜,在珐琅彩台灯下给翻译稿做校对。电视静了音,在放球赛,解雨臣也向妻子讨了一副眼镜,看她新买的书。手机更迭了几代,游戏总还是没卸,但不常玩了,兴许是年纪上来,盯久了,眼睛疼。看了一会儿书,扬声问她,他有朋友养了狗,他们家是不是也该添一只猫。关棠在里间答:“说什么呢,不是有妞妞?”
突兀的,他自言自语,但声音高,仿佛与她商量:“无论如何,要去看看二姨。”
关棠的病来得很急。天气报的是中雪,早上起床,她身上就开始发冷,在家里,套了毛衣,还裹了滑雪穿的羽绒服,仍止不住打颤,手探一探暖气片,心里疑惑,叫解雨臣来摸,问他:“是不是坏了。”手往金属管上靠,解雨臣正奇怪,碰上了,陡然,烫得他一撤——暖气一点毛病没有。烧了水喝了,她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又躺去床上,中午勉强吃了点,午睡时,解雨臣来看她,一只手盖着她汗亮的额,一只手捂自己的,量了一会儿,说:“你在发烧。”她“嗯”了一声,侧开脸,头发丝粘在脸上,说:“降温,大概着了凉。”他掰了几粒药,端来热水,喂她服了。关棠披大衣,在床头坐着,喘一口气,声音细得像丝,说:“怕传染,你帮忙拿几只口罩来。”戴了口罩,她说话声瓮瓮,又吩咐他去冲点药剂,饮了,好预防着。
他觉得有理,依言行事,可甫一出门,身后就有脚步声。赤脚踩在地毯上,声音又闷又低,他耳朵灵,一回身,“咔”一声,房门就在眼前阖上,又“咯”一下,里面人上了锁。“关棠!”他笃笃地叩门,“你做什么?”等了片刻,里面人轻咳了两声,末了,妻子才说话,她说:“我怕是疫病的肺炎,你替我向家里打个电话,问问他们的情况。”
电话打过去,是哥哥接的。解雨臣先问二老与妞妞,都说安好着。又把关棠的病讲了。不巧,疫情正紧张,嫂嫂做外科的,也被抽调去了。电话转过去,嫂嫂听了情况,说:“医院人杂,先不忙送来,免得没什么大事,来了,反而惹上疫病。”又说,她派个人去他们家里,采样,做核酸,眼下先在家里隔离,做妥了检查,再想对策。
不到一个钟头,医院来了人,穿了白的防护服,脸上压着极紧的口罩,看得人悚然,走进来,像一支粉笔丢进了茶水里,把家也变得不像家了,空气都缩皱起来。隔着卧室门,解雨臣把事情向关棠说了,又嘱咐:“你在里头等着,不必下床。”说着,只略使了巧劲,把门拧开了。医生替关棠做了拭子,又吩咐开窗透气,再把家里备的药品翻检过,写了一张方子,列了事项,叫二人照做。临走,解雨臣把人送出门,详细问了症状,只可惜,疫病流行不久,答案都是模棱两可的。掩上门,走回去,在床边上坐下。关棠卧着,正侧头,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拨手机,看的是疫情新闻,口罩捂在脸上,额上敷着毛巾,只露出一双恹恹的眼,脸是白的,眼周却烧得病红。他把手机拿走。关棠见了他,轻声说:“戴口罩。”解雨臣说:“要感染,早感染了,医生叫我们不出门,你当只隔离你一个?”
打了个盹,醒来,解雨臣还坐在床头守她。关棠把眼睁开一条困倦的缝,说:“还好把妞妞留在城里了。”手从被褥底下移出去,握住他的手,拇指蹭过他无名指上的婚戒,沁凉——是当年他托秀秀带回来的,金镶玉的对戒,一人一只。关棠叹息:“耽误你去看长辈。”解雨臣想了一想,问:“哪个长辈?”“二姨,你昨天晚上说的,”关棠说,“我不知道你还有小姨,你从没提过,她老人家是做什么的?”他笑了一笑,说:“我二姨手很巧,以前是做檀木雕刻的,当年,赫赫的名声,整个北方的文玩圈子都知道。”关棠睁着眼,末了,摇摇头:“可惜,我似乎不认识这么一位前辈。”他说:“不认识,才正常,二姨出名时,我们还在小学里念书,后来,她就不做了。”“为什么不做了?”“结了婚,嫁了人。”她不解:“这是什么道理?”他补一句:“嫁的是秀秀的大伯。”
二姨有个很腴美的名字,叫“叶沃”。小时候,解雨臣没见过她的面,只是见过照片,还听母亲说起。她是家里的小妹,那十年,正是学习的年纪,不上街,躲在库房里玩,没收来的古玩意儿,都要过她的手盘一遍,玩够了,再丢到火里烧。后来,就做雕刻,去意大利留学,很矜傲的一个人。他的师傅——二月红过九十大寿,二姨不到场,但遣人送一面紫檀三折屏风,抬入门里,满室馨香。屏风上卧龙盘凤,黄金点的眼睛,精神烁烁;兰花挑出来的叶子,细如毫发。做寿的老人坐在高堂上,含了笑,说这份礼物“恁折煞人”。后来,听说她嫁入霍家,过了几年,离了婚,他的母亲,解家的主母——也是叶家的长姐,主婚,叫她与解家天津盘口的邹老板缔了姻亲。
解雨臣讲,他头一次见二姨,是在母亲的病房外。他总记得那个天气,正当夏,闷热的黄昏,医院外在下雨,黄惨惨的,像在下沙,走廊里,头顶上风扇嘎吱、嘎吱转。他的父亲走了很多年,这一回,母亲也要死了。但她还有许多事要嘱咐,能叫的亲戚、朋友、伙计,都叫到场了,他这个儿子,反而挤不进去。墙根子上刷了滑亮亮的绿漆,一道贴绕过去,像一根韧的礼品丝带,把大伙儿捆扎在一起——他坐在外面,身边陪着秀秀——这当真是他见过的、最阴沉的礼品带子。
二姨是从消防通道里蹙进来的。他不认得她,只看到一个中年的妇人,背有点驼,脸上没有什么妆,只纹了眉毛,青褐色,因细淡,便显得秃,头发也灰了大半,草蓬蓬的,全拿一只铜黄抓夹握在脑后,穿一件薄的短袖开衫,低领,露出一根楞楞的脖子,颈纹很深。她到了病房外,却不进去,只局促地倚在墙角,藏在阴影里,目光朝人聚的地方看。过了片刻,愣怔怔的,眼睛里淌下无声的泪来,她抬臂,要抹眼泪,但手抖得厉害,袖子按到脸上,还在打颤,一连抹了好几回,才把脸揩干。他把她的面目盯看了很久,觉得眼熟,回忆了半天,才惊觉,这便是他只见过照片的二姨。可她甚至不如他病床上的母亲看着年轻。
秀秀的奶奶走出来,见了解雨臣,叹一口气,说,你进去,见你妈妈最后一面。继而,老太太脸一转,瞥见墙边上的二姨,陡然变了神色,眼神一移,握了小孙女的胳膊,一句话不说,牵着人,掉头就走了。
关棠烧得眼睛发涩,但还是撑住,听他讲完,锁了眉头,想了一会儿,问“二姨是霍老太太的儿媳?”“是啊,”他答,“曾经的大儿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