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冬,雪。
关隘城头,广陵王张了张有些僵硬的手指,动作细微,被狐裘隐蔽得几乎不着痕迹。
“楼主?”
阿蝉问道:“雪大了,要进城了吗?”
广陵王点头:“走吧。”
自从绣衣楼接手了西凉与江东的物品周转,每年总要往两边送几趟货。广陵王自然不会和钱过不去的,只是阿蝉似乎有些介意。无论怎么旁敲侧击,阿蝉只说“听凭楼主安排”,连吩咐伍丹去秘密打探也毫无结果。
罢了,总归眼下也不忙,这趟就由她们亲自押运吧。
交代完诸多事宜,十月,两人便启程从广陵前往雁门。出发前她思索再三,还是给张辽送去了一封信件。
说起张辽......这位西凉军阀的形象与为人,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自己一口一个“文远叔叔”叫得开心,他听得似乎也很开心,如果不是那么凶神恶煞的话,倒是和史君有颇多相似之处。
啧,还是算了,史君看起来很好欺负,张辽看起来很会欺负。这么想来,阿蝉会介意,十有**和他脱不了干系。
唉,上管天子,下管百姓,中间还要管属下的家事,真是好忙啊。
一进马车,广陵王便把自己裹了起来,紧紧地靠着阿蝉。
阿蝉的衣着可以说单薄,但却像个温炉一般。广陵王伸出手去——果然,热乎乎的。
她不解道:“阿蝉,你不冷吗?”
“不冷,”阿蝉摇头,“雁门入冬早,一直是这样。楼主很冷?”
广陵王点头:“很冷啊!”
阿蝉笑了笑,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搓揉。被揉得舒服了,身边的人越发没有正形,换了几个姿势,昏昏然打起了瞌睡。
说不上为什么要来这一趟,阿蝉实在是个过于称职的近侍。虽然察觉到了她的介意,但是一来没有耽误公事,二来她也没有明说,自己只是她的上司,不该多管。但......和自己日夜相守的人,无数次同自己出生入死的人,随时准备好替换自己的人......无论从何说起,额外关注一下,总不是过分的。
有时候她也会想,阿蝉之于她,终归是特殊的。无论在外如何多方周旋、指点江山,回到无人寂静处,陪着她的,也只有她了。
相濡以沫、交颈而眠、坦诚相对,这些旖旎的词语,早就在她们身上上演过多次,但氛围总是不对,谁也没有那个心思,栉风沐雨之后,只有疲惫与劳累。
当然,还有安心。在瞬息万变的时局中,始终有一个人陪着自己的安心。
这样的安心总让她下意识地在阿蝉面前放松下来,有时候两人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马车里,有时候是在书房、山洞,因为这种舒适过于难得,她总是会不自觉地有些动作——抱着、搂着、蹭着。
阿蝉没有拒绝之意,垂下眼睫,给出一些回应。
奇怪,阿蝉今日的冬衣是硬邦邦的吗?
广陵王皱起眉头,被硌得有些难受,正欲伸出手去,却发现十指被人紧紧扣住。
“嘶——”
她立马惊醒,弹坐起来。
“阿蝉!——张辽?”
狭小的马车里,人高马大的张辽居高临下,几乎把仅剩的光也遮挡完了。他冷哼一声,低下头来。
“乖,今日怎么不叫文远叔叔了?”
他的手指把玩着广陵王的指尖,还摘下了自己的手套。
“这个时候跑到雁门来,是带阿蝉回来和我过年?啧,真凉。”
“雁门的雪这么大,要是经月不停,那就只能陪文远叔叔过年了,”广陵王扯出个笑容,“本王虽不善庖厨,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文远叔叔,放开吧。”
“放开做什么?方才不也是这样靠着阿蝉的吗?”张辽道,“怎么,阿蝉可以,文远叔叔不可以?”
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分明是想教训自己。
广陵王在心里默默地咬牙切齿,面上依旧笑眯眯。
“可以,当然可以,都可以。”
说罢,她用另一只手点了点张辽的盔甲。
“本王要歇息了。文远叔叔,你太硬、太冷了,要么,铠甲剥下来了我再来靠?”
张辽眯起眼睛。
“你对女官也是这样不干不净的吗?”
“文远叔叔既知我身份,又何必如此?”广陵王毫不在意,“再说,本王哪里不干不净了?倒是文远叔叔,不会想到了什么吧?”
对峙片刻,张辽突然笑了:“是,你是乖孩子。”
他甩开广陵王的手,下了马车。
有了西凉军的护送,进城这段路走得格外平稳。
北地寒冷,关外各族最缺粮草过冬。江南一带的农耕近些年来颇有成就,尚有余粮来与边境做交易。一则得黄白之利,二则,也当是卖西凉军一个人情,为远交近攻做长远的打算。
关外嘛,卖的是皮毛。西凉军再把这些御寒之物转运到北方各境,再加上世家大族多有追捧,现在连南方也开始盛行起来。
冰天雪地里,城里的铺子内挂着江南的锦袍,广陵王不由得啧啧称奇。
“关外到底是吃紧,还是不吃紧?”
张辽嘲道:“很难理解?”
广陵王无所谓地偏头:“不难理解。只是中原不是什么都好的,文远叔叔有空还是同他们说一下,别什么都学。”
张辽蔑了她一眼,策马离开。
西凉军把他们护送到一处别苑后便着手互市。到雁门的第三天,雪越下越大,广陵王实在冷得不行,本来说好要去互市上买些皮毛,但一打开门就被风吹了回去。
室内,火盆“噼啪”作响,窗户开着一丝缝隙。
“我去吧,”阿蝉道,“楼主在屋里休息。”
“别去了......阿嚏——”
广陵王安然地裹着被子:“太冷了,别出去了,我不出门就是。”
阿蝉少有的不赞同:“再冻下去,楼主要病了。”
“横竖已经这样了,别去。”
广陵王神色困顿,看起来很没精神,阿蝉也有些担心。
西凉比广陵、洛阳都要严寒,更不像在绣衣楼里,随时有名医坐镇。如果当真病了,会很麻烦。
她跪坐在旁边。
“那我......去找文远叔?我的衣物应当还在,楼主穿得。这样快一点。”
“唔,一起吧。”
广陵往还记得这趟出来的目的,虽然不太舒服,但也强撑着站了起来。她招了招手:“阿蝉,扶我一下。”
这次阿蝉却没有听她的,就着跪坐的姿势想将她重新拉回坐席上。广陵王本就昏昏沉沉,毫无防备,一个踉跄,直接扑到了阿蝉怀里。
“......唉。”
这个样子,确实没办法出门了。
她干脆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阿蝉的腿。
“我不去了,你也别去了,不然呐,文远叔叔又该说我使唤你了。”
她本意是想调笑一番,没想到阿蝉的眉头却蹙了起来。若不是她们朝夕相处,恐怕她也感觉不到。
“好了,说笑的,”她抬手摸了摸阿蝉的脸,转移话题,“我头疼,给我揉揉?”
阿蝉不发一言,轻柔地按着广陵王头上的穴位。
头昏脑涨终于缓解了一些,广陵王突然意识到,这也是在使唤阿蝉。唔,如果要这么算的话,平日里从梳洗穿戴到出行作战,自己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使唤她,张辽要教训的话,倒也不算冤枉了自己。
她吁出一口气。
真是个混账啊。
“楼主。”
“嗯?”
阿蝉道:“我知道楼主这次为什么要来。”
“知道就好,”广陵王道,“那我猜对了吗?”
阿蝉点头:“嗯。”
“那便去吧,”她笑道,“好歹是你养父,有什么说不开的?他只是关心你。”
“不是这个。”
阿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知道文远叔的意思,只是......他每次都会在信里说楼主。”
“说我?”广陵王疑惑,“说我什么?数落我?”
阿蝉沉默,权当默认。
广陵王哭笑不得,睁眼看着头上的人:“我的好阿蝉,说就说罢,又有什么关系?”
阿蝉认真道:“可那些都不是真的。”
“外边的流言满天乱飞,可比你文远叔过分多了,”广陵王失笑,“在乎不过来的。”
“这不一样。”
阿蝉想了想,似乎没有想到答案,只是摇了摇头。
“他们不认识楼主。”
前言不搭后语,广陵王却一下捕捉到了其中的含义——外边的人不认识自己,乱传些什么也无可厚非;可张辽认识自己,还要数落她,阿蝉就有些介意了。
竟是这么点小事,怎么之前问都不说呢?
广陵王扯了扯阿蝉的脸颊,笑得无赖:“怎么,阿蝉认识我、了解我,文远叔叔就得说我好话吗?”
“文远叔是我的亲人,”阿蝉任由她扯着,垂下头,“楼主也是我的亲人。”
她在阿蝉心里的地位,竟然能达到那么高。足够了。
广陵王注视着她的眼睛,抬头,与阿蝉碰了碰鼻子。
她笑道:“好,我知道了。但是我不介意,阿蝉也不要介意了,好吗?以后有事要说出来,不用顾虑那么多。”
阿蝉的眼神有些不解,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一边点头,一边问:“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咳,”广陵王故作正经道,“是感谢。”
“感谢吗?”阿蝉思索道,“和大家教我的不太一样呢。”
广陵王好笑道:“是吗?他们平时教你什么?
阿蝉先是拉起广陵王一只手,摇了摇。
“这是伍丹教的。”
又从矮案上拈了块点心。
“这是小鸦教的......楼主,你在生病,不能吃这个。”
广陵王遗憾地合上张大的嘴,叹了口气:“还有吗?”
阿蝉想了想,点头:“还有。”
广陵王抱臂,正准备继续看好戏,却不防被眼前的人亲了面颊。
“元龙先生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阿蝉道:“好像位置不太对。楼主?”
广陵王宕机了。
她绝非没有亲过别人,也并非没有被别人亲过,只是那都是逢场作戏的场合。
能让“广陵王”出面的场合并不多,但其中的不适在还是在经年累月之下才演变成麻木。亲//吻之时,那些人的眼神从没有半分温情,放大的表情充斥着yu//望与算计,她想,若别人视她,大概也是如此。
没有人提出过不体面的异议,因为大家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交换的一种手段。
可方才......她们讲到了什么?怎么就这样了?
“楼主?”
广陵王眼神动了动,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方才的地方。
“阿蝉......你刚刚在做什么?”
“做什么?”阿蝉道,“在学楼主。”
是啊,自己怎么还去问她?
广陵王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动作里的喑昧意味,突然有些不自在。她几乎是从阿蝉腿上挣扎着坐了起来,一时间有些不敢看她。
“元龙的意思是‘还礼’......不是这个还法。”
“那是什么?”
偏偏阿蝉的心思单纯得很,广陵王眼前一闪而过张辽愤怒的表情。
“是‘礼物’,送礼物。”
她抚了抚心口:“阿蝉,不能这么谢人......好吧,也可以这么谢,但不能对所有人都这么谢,知道了吗?”
“好,”阿蝉点头,“阿蝉记下了。”
阿蝉从来不多过问自己的选择,即使她并不理解。她像是自己的刀、自己的手,可对自己来说,她并不是一件工具。
广陵王耐心解释道:“这是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做的事,我......我方才也不该这样,是我不对......如果其他人做类似的事你要打他,狠狠打。这是冒犯,懂吗?”
“阿蝉和楼主日夜都在一起,也不算么?”阿蝉不解,“阿蝉不觉得冒犯。”
“不是一个意思,”广陵王道,“我们生死相伴,当然亲密。但亲密的人......像楼里......呃......像是门口卖炊饼的夫妇,他们互相扶持、同甘共苦,赚钱养家,把一生都托付给对方,这样才叫‘亲密的人’。”
阿蝉若有所思,广陵王心虚地舒了口气,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越说,她越觉得自己是在强词夺理。
好在阿蝉从来不会反驳她的意见。
就这么……就这么糊弄过去吧。
“楼主,这样呢?”
阿蝉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脖颈,不甚熟练地蹭了蹭。
“楼主被阿蝉‘冒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