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广陵王都在孙权帐中静养,受他的体贴照顾。作为一个天生细心谨慎的人,孙权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就连每顿餐食汤药,都由他亲自监督后厨的人试过,再给她送去。
孙权白天时去羌王营里商榷如何里应外合地追击袁术,如何从袁绍那里瓜分最大的好处,又如何协助这部落里的羌大人坐稳王位。
晚上,因为已经将唯一的床位贡献给她,自己不得不打个地铺睡,还要时时起夜给她端药喂水——若不是这一整个行军营里竟寻不出半个侍女,他也不至于委屈至此。他恼恨地想。
然后又有些喜悦地想,那也不会有这样的日子,和她朝夕相对、熟悉起来,甚至有机会继续帮她办事,打探她身边人的下落。
广陵王也真是个奇女子,竟毫不在意男女之防,话语动作渐渐将他当作自己人一般随意。也或许是因为暂且站在同一阵营,过边疆的苦日子,提心吊胆地生活在异族包围之中,必须彼此作彼此的依靠、互相扶持,所以心理上也拉近了距离。
孙权的确不是初见时的那个小少年了。他的个子跟雨后春笋似的,简直一天一窜,快要和他大哥一样高了。肩膀比从前宽了些,渐渐脱去了稚嫩的少年人的样子,声音也沉稳了许多。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喉结一上一下滚动。他背对她脱去上衣,肌肉薄薄地贴在腰背上动了两下。他的脸颊少了曾经些微的圆润,线条变得干脆利落。他变得越来越在意容颜,唇上胡茬时常打理,却每日浅浅地长出新的来。
广陵王的眼神不由地落在这些事物上,逐渐将他视作一个即将成年的男人,而不是尚在发育的少年。每次看完,心里暗骂自己一句好色,下回接着看。
她每次见他、听他耐心讲述日间的议事时,都会重新建立一遍对他的认识。她逐渐发现,之前是真的小瞧了他。
孙权是得了师父们的真传的。他算术很快,能领着羌王与一众军师精确分析行军的地理位置,甚至预测边市贸易。广陵王突发奇想地比较了一下他和傅融的算学,但由于自己实在不大精通,所以无从下手,更不可能问出来丢人。孙权也擅长循循善诱的推导、不动声色的激将与谋算布局,依稀能见到些周瑜的风格,又多了几分他个人的创造。
他喜欢将他每日最得意的计策和谈判的技巧分享给她听,还会讲众人的千百种反应,然后留意她的眼神有没有变化。
而她则掌握特权,可以随时打断他,刁难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那样做,挑战他耐心的底线,叫他连最小的思量最不起眼的细节都拆解分析给她。他看上去竟也十分乐意,两人都颇享受这样的时刻。
她不是不懂这些伎俩,而是故意烦他。反正她整日卧床养伤,无聊得很。
在他面前,她是最放肆的。因为她知道他有多喜欢她,哪怕她曾拒绝他。
她完全知晓,这可怜的少年早已无可救药地臣服在她脚下,双手奉上全部的尊严,只求她眷顾自己一眼,赏个白眼也行。至于她,是要捡起那尊严抛着戏耍,还是要将它摔碎在地上碾两脚,全凭一念喜怒而已。他唯有全盘接受,唯有磕头叩谢,上天入地,别无他法。
先动心的人,就算输得一败涂地,那也是积极的、主动的、虔诚的,是神台上最心甘情愿的祭品,天底下最傻最笨的呆瓜。她对此道理再娴熟不过。
这即将成熟的少年,又生得俊俏,又有几分本事,没有理由不玩弄的。广陵王仿佛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样,找到了从未遇见过的稀奇乐子。
更何况,他还曾对不起她——他简直是自讨苦吃,自寻死路,无论如何都会输得很惨很惨,颜面无存。
她腹部那道伤口,是她用于拿捏他的最大的把柄。
譬如此时:
孙权给她按脚,防止她多日不下床肌肉萎缩;他照着大夫说的,力度适中、一丝不苟地按完,起身时不小心碰到她的身体,连带扯痛了她腹部的伤。广陵王吃痛地叫了一声,抬起他刚按摩完的那只脚狠狠地揣在他背上。
孙权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回过头刚要向她道歉,又被她一脚踢在头上,直接坐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刚张开嘴,脸上又挨了一脚。
及至后来,便是压根儿没碰到那处伤口,她也要假装磕到了扯到了,甚至就只是想起来了,便玩一样到处踹他几下。
这般每天相处,日渐亲密,几乎快要和小情人间打闹一般无二。可他还是什么也不敢问,她也乐在其中,巴不得永远不戳破。
偶尔,孙权被她戏耍得有些恼了,魔怔地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殿下非要这样折磨人,还不如当时多扇权几个耳光。”说着,拿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拍,若她使力停住手不让他拿,他便自己将脸往她手上凑几下。
“那你说,这样的伤,扇几个才够?”她勾嘴笑着斜睨他,艳色无双。
孙权忽地想起自己私下里做那回事时,脑子里想过最多的场面——她怒也是好看的嗔怒,扬起手软绵绵地扇在他脸上,简直像在**。几个都不够。
一下就脸红了。
“你的脸好烫!”她抽出手甩了甩,毫不留情地戳破。
孙权还维持着手放在脸边的姿势,睁大眼睛呆呆地看她。
他于是不分昼夜地琢磨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猜她有没有一丁点生情,就连和羌王议事时也会偶尔走神;她于是也聚精会神地同他玩起这不平等的游戏,先赏下些甜头,在他快要确信时浇一盆冷水,又放一个钩子吊着,教他更卖力地争取爱意。
“殿下为何与权这样亲昵?难道平时和其他人也一样?”有一回,他按捺不住心中雀跃,小心试探着问。
“绣衣楼是家一样的地方,彼此亲昵自然无妨;仲谋从未被谁这样亲昵过吗?为何说这么奇怪的话?”她装作大惊失色地敲打他。
他于是又泄气,发誓要远离她,与她保持距离:也不过是晚上喝水不给她喂了,放在她手里叫她自己起来喝。
她便蹙眉努嘴,嚷嚷腹上的伤口疼了。其实那伤早开始愈合结痂了。
他无可奈何,只得无怨无悔地半跪在床头端着碗,端得手酸臂麻,等她小口小口地抿水喝,任劳任怨地听她数落,由她搓扁揉圆地教训,自己一点脾气也没了——要有一点脾气被她瞧出来,她就下狠手折磨他。他简直希望自己生来就没脾气,不敢有,有也连忙咽进肚子里妥善地粉碎掉。
但求好生供奉这尊伟大的活祖宗,让她不看功劳看苦劳,舍下一条活路给绝境中的可怜信徒。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荒唐地过去,两个人都没发现,自己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