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原辽阔,遥遥可见远野与漫天繁星相连。北地的风粗犷呼啸,直剌得人脸皮子生疼。广陵王猜测,他们大抵是在羌人的领地上,应该已出了西河。虽不知那些人说的话是为何意,却与曾经听过的羌语十分类似。
就在她闭目细听时,一旁有人碰了下她的胳膊:“嗳!你肚子上流血了。”
广陵王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腹部,果然红殷殷一片,是伤口裂开了。啧,这可不好办。她抬头望向旁边被绑着手的男人,也是一脸的泥灰看不清面目。
周围还有十来人或躺或坐,皆被麻绳绑住手负在身后,披发垂头,静默不语。
“小兄弟,你是哪儿人?”那男人问道。
“……岐山。”
“巧了,我是扶风的!就在岐山旁边。”男人自称焦二,原是个富户人家子弟,在河内游学时不慎被人伢子掳走,好不容易逃过被做成杏肉羹的命运,又落入羌人手里,被贩为奴隶运到这蛮荒之地。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身上的财物也被洗劫干净了。好在他们看我身强体壮,还给我留了个卖力气的机会。”他一边长吁短叹,一边舒展身上的肌肉筋骨,发出“咯咯”的声响。
“你怎知是卖力气来的?”广陵王随意搭了句话,一双眼转来转去,巡视着四周的动静。
“不卖力气,难道是……卖身?我单知道汉室好这一口,不晓得胡人也好啊!”他哆嗦了两下,目光停在广陵王脸上,忽然道,“阿广,还真别说,虽然你邋里邋遢,可这五官长的,还真像是能……”他见广陵王飞来一个眼刀,忙打住嘴撇开了眼。
广陵王观察完周边情况,向他挪了挪,小声道:“你看,他们在搭帐篷,是停留此处过夜的打算。”
“好像是。”
“我有袖刀。晚点等他们睡着了,我们悄悄解开绳子,做掉那两个守卫,牵上他们的马溜走。”
“这,万一被抓住……”焦二的声音有些颤抖。
“你听我的指令就行。还有,那边几个人,问问他们要不要一起。”
焦二上下打量广陵王几眼,笑了:“看不出,兄弟是个胆识过人的。”说罢,与广陵王分别挪到其他人身边耳语。
“哇!”看守的士兵指着两人大叫一声,嘴里嚷嚷着羌语,劈头盖脸抽了几鞭子下来。
广陵王低头挨了两下,整个头骨剧烈疼痛,隐隐耳鸣起来。右耳中一热,流出了血。她靠在焦二身上昏了一会儿,再清醒时,四周已经寂静下来,其他羌人都在营帐中睡觉,两个守卫抱着刀坐在地上烤火,闭眼假寐。
广陵王用袖刀磨开自己手上的绳子,又递了一把刀给焦二,示意众人挨个儿传刀,悄悄动作。
见大家皆已解开绳子望向自己,广陵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地挪到两名守卫身后。
正当她抬起手预备飞出刀片时,身后忽然有人大喊:“军爷!他们要逃!”
守卫猛然回身,暴喝一声,举起大刀向广陵王砍去。广陵王忍住伤口撕裂的剧痛,侧身一滚,避开刀锋,飞快地爬起来跑向营帐后的马匹。
可她终究是个负伤的病号,怎跑得过两名羌族大汉?还未跑到马匹跟前,便被守卫一脚踹翻在地。
紧接着,羌人的咒骂和拳脚、刀背不断砸落在她身上。广陵王不知道自己浑身破了几处,眼中进了血完全看不清,咬牙抱着头在地上翻来滚去,又被揪起头发往地上狠狠掼了几下。
两名守卫解完气,见她浑身血污、奄奄一息地趴着,仿若一条死狗般出气长进气少,便举起刀准备做最后的了结。
“不要杀我……我是……汉家……宗室……”广陵王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也不知他们听不听得懂,眼见着地上的刀影越来越近,心中无比绝望悲凉。
我汉家宗室,绣衣校尉、广陵亲王,一生机关算尽、如履薄冰,偏生苍天无眼、时运不济,雄心壮志尚来不及救世人于水火,却早早教我沦为匹夫刀下野鬼!
不知怎的,她内心深处朦胧地觉得,这句话已不是第一次对自己说起。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地上。
“住手!”有人用羌语喊了一声。这声音有些耳熟。
许是这边动静闹得太大,一些羌人从帐中出来,围在了两旁。
广陵王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她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仿佛时光倒回的走马灯一般,将自己这小半辈子经历的场景通通回顾了一遍,最后回到了王府大火的那个夜晚,又回到了母亲的怀里。
她感觉自己脸上温温热热的,好像是母亲拿帕子沾了热水给她擦脸。
“娘……娘……”广陵王喃喃地唤道。
脸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别走……”她胡乱地哀求着,伸出手往脸上去抓。
抓住一只冰凉的手。
广陵王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旧有些模糊,耳朵也仍在嗡嗡作响。她努力地瞪大眼睛去看旁边那人的模样,还是看不清。
“殿下。”
这个声音,是……孙权?
他任由她握着手,没有动弹。
广陵王缓了会儿神,再睁开眼,渐渐能够看得清人影。
“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殿下,先不要动。”孙权按住想要起身的广陵王,“殿下伤得很重,先躺下,容我慢慢说。”
她愣愣地看着他沉静的面容,松开了手。
孙权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收回去。
“父亲走后,大哥就和袁术公开决裂了。我和周中郎将商量后,决定先与袁绍联手。这里是乌桓王丘力居的地盘,他刚刚投靠袁绍,我此次出行,正为结盟。”
“这样么,公瑾的意思啊。”广陵王心中早转了九九八十一回。在接到孙坚死讯时,她就安排了人冒充袁术部下,纵容军队在江东周边城镇作乱,目的是加深江东对袁术的不满,促使其反目。如今看来,效果甚佳。
“殿下呢,又是为何被掳到此处?”
“我?来这附近查案,人手不够,又比较倒霉,恰好上回的伤还没好。”广陵王“哼”了一声,岔开话题。
“……殿下的伤,还很疼么。”孙权不自在地别过眼,声音小了下去。
“你说呢?下手真狠啊,小兔崽子。”广陵王在他面前恢复了以往的气势,开始发表记仇言论。
“对不起。”孙权耳廓有些泛红,双手放在膝上,难堪地抓起衣袖。
“再刺准一点,也不劳烦你这会儿救我了。”广陵王继续往他心上扎刀子。
“……”少年说不出话,低下头,整张脸都涨红了。
“说起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最后说话的声音那么小。”
“不用声音,一眼就知道是殿下。”
“一眼?这么厉害。当初我脸上蹭点灰,你大哥就认不出来。你眼睛倒是尖,我不露脸都看得出来。”
“大哥,一眼看上的是美色吧……或许。”他嗫嚅着,半天说出这句话来。
“那你又看上什么?”广陵王起了坏心,又逗他,“哦,是看上本王的绣衣楼了哟。”
“殿下!”孙权两手攥拳,脚趾抠地,简直无地自容,“不要再拿这件事取笑了。”他当初都说了什么蠢话?就那样直白地告诉她自己想要绣衣楼?想要广陵……?
“我不取笑,它还是很好笑啊。哈哈哈!”广陵王脸上终于露出真实的笑意来,一下扫去心中堆积多日的阴郁。
孙权“腾”地一下站起身,扭头就往营帐外走。过了一会儿,又涨红着脸走回来,把一旁桌案上晾着的药拿起来递到广陵王眼前。
“你当心点,药都洒出来了。”广陵王接过碗,嘀咕了一句。
孙权看也不敢看她,转身又走,在门口绊了一跤。
“小心点!”广陵王哈哈大笑。
他开始跑了。逃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