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死之药对于将死之人当然没用,先帝失望至极,甚至没有下令让人试药。再后来,沙丘惊变,我因为只是个公主,所以在我得知先帝驾崩的时候,沙丘行宫大局已定,而且……”
嬴略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才继续道,“阳周已传来大兄扶苏自刎的消息。所幸,你坚持复请上意,我便顺手做了你的救命稻草,求时为太子的今上返回国都咸阳之后再处置你们兄弟。”
说是顺手,但蒙恬能想象以当时时局的危急,她的处境十分艰难,必然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替他们兄弟转圜。
“其实公主也不确定自己的求情真的能让今上收回赐死我们兄弟的成命吧。”
“先帝在时,我只是个被娇养在深宫的公主,空有尊位而无实权,只有一张还算伶俐的嘴和今上少小相伴的情谊。不过,这并不代表我对秦廷局势一无所知。你的政敌苦心孤诣罗织你的罪过,也不过才编造出了一个守边‘无功’的名头,这种罪名本来就罪不至死,今上也明白这不过是同僚争权互相攻讦的结果,但彼时今上已被两大重臣架在火上,加之你手握重兵,又与大兄扶苏‘天然朋党’的关系,才不得不下诏赐死你。后来大兄已死,你上书申述,又有我这个天子近前的女兄求情,保命是意料之中的事。而你的弟弟蒙毅……”
蒙恬申诉道,“毅弟那是自污……”
嬴略摇了摇头,“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被奸佞小人造谣的罪名,你们蒙氏都是铁骨铮铮、忠贞纯良的好男儿。只可惜……只可惜他被造谣的罪名是干涉太子之争,于继承二世皇帝之位的今上而言,等同谋反。致人于死,莫逾构其反,赵高虽无大智,但论奸邪之心、小人之谋,他敢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
“公主早知毅弟难逃一死,所以想到了魏祭酒炼制的假死药。”
“是。魏子炼制丹药一事颇为隐秘,只有他自己、先帝、我以及往来送信的人知道,即便是先帝跟前侍奉的人,也只知先帝与魏子之间往来通信,并不知道其中内情。”
蒙恬抓住了一个关键问题,“那送信的人可靠吗?”
“可靠。”嬴略轻轻颔首,又微微一笑,“说来,他与你们兄弟还有些关系。”
蒙恬好奇地问道,“是谁?”
“是你大兄孟嘉的假子(继子)阿舒。”
蒙恬会意,“是乌氏戎商的主人乌氏珠的长子?”
“不错,他是个游侠。”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先主如此推崇韩子,竟然也任用游侠?”
“人无完人,即便是先帝推崇的韩子,有些事情上也会有失偏颇。人主用人,不拘学派和身份,只讲究‘忠’和‘才’,不然秦廷之内怎会供奉数百名儒生博士?二十八年先帝东巡郡县,还与鲁地儒生议论封禅祭山川之礼,其后在咸阳宫置酒,先帝令群臣探讨郡县与分封的国本之争,七十名博士亦在其中,至于今上,仍然保留了博士所在的渭阳学宫和太史寮。而韩子,虽受先帝推崇和礼遇,但最终却因立场问题死于同门李斯之手。”
“当年世人皆言是李斯嫉妒同门韩非之才,所以进言先主杀之而后快,以免遗患无穷。事后先主又十分后悔,下令赦免,却已经晚了。”
嬴略轻笑了一声,“这话你信吗?你侍奉的先主是什么样的人,你应当十分清楚。韩非之死,先帝早已洞悉人性,只不过是作壁上观罢了。”
顿了顿,她有些感慨,“只是,先帝洞悉了李斯的内心,不知李斯是否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人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李斯与韩非昔日在稷下学宫同窗多年,最后又落得同室操戈的地步,‘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这到底是太爱还是太恨了?”
蒙恬笑着解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同窗,自然爱之欲其生;其后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各有谋算,自然恶胜过了爱,不欲其生,只欲其死了。”
“所以爱会消失是吗?”
“只要立场一致,爱就不会消失。”
嬴略又提出了一个问题,“立场一致,谋算不同,又会如何?”
“除非有一方妥协,否则爱还会消失。”
嬴略“乘胜追击”,“那一般哪一方会妥协呢?”
“臣以为更爱的一方会妥协。”
嬴略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觉得,是弱势的一方会妥协。”
蒙恬不想再与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争论争论爱与恶,提醒她道,“先帝确信游侠阿舒忠于秦国,所以才放心他往来自己和魏子之间送炼制丹药的密信?”
“阿舒不仅武艺高超,而且继承了其父母身长健美的体格,善走,善驭马。先帝曾想召他入宫做自己的车士,可此人天性不羁,无志于仕途经济,而且,他身份特殊,先帝也不放心他入朝为官,所以就放任他做了拿钱办事的赏金游侠。”
因着当年大兄蒙嘉执意要入赘乌氏珠一事,蒙恬对乌氏珠母子的特殊身份也略有耳闻,堪称不幸版的帝太后与先帝,“既然是拿钱办事,先主和公主就不怕有人出更高的价诱使他叛秦复国吗?”
“他不会的。”嬴略对自己的话十分自信。
“这个人不仅无志于仕途经济,也无志于金银财货,不然他为何放着乌氏戎商富可敌国的产业不继承,跑去做刀口舔血的赏金游侠呢?他拿钱办事不过是为了堵住母亲乌氏珠催他继承产业的借口,不过做游侠确实是他真心所爱。游侠者,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人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①。阿舒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先帝和我才放心用他。”
蒙恬则从嬴略的“亲昵”称呼中隐隐嗅到一丝危机,不免出言试探道,“公主似乎……与这个阿舒很相熟?”
嬴略以为蒙恬仍然是在询问她对游侠阿舒的信任程度,并不设防,“他的父亲与我的父亲是总角之交,他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知己,我们二人又年纪相仿,除了金钱交易,自然也是有些交情的。”
蒙恬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闷闷地转回正题,“那毅弟之事亦是他在其中转圜的?”
“是。秦廷会审之后,我立刻让人传消息于他,出高价请他快马加鞭在今上派出的使者到达代地之前,先一步将假死药送到蒙毅手上。而使者到达之后,蒙毅泣血捶膺,再次伸冤未果之后,入内室服‘药’,最终含冤而‘死’。”
蒙恬了然,将自己得知的后事补充进来,“当时虽然已入秋,但先帝的尸身在路上都很难保存,他们更不会费心把毅弟的尸身运回国都,而是验明尸身之后就地埋葬,由于毅弟的罪名触及了今上的逆鳞,我们这些家人甚至不被允许将毅弟的坟冢迁至国都咸阳改葬。”
“所以阿舒才有机会在使者走后掘土刨坟啊。”
“那……毅弟如今在哪?还在代地吗?”蒙恬终于激动地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嬴略却道,“我也不清楚。棠华宫难前我听魏子传消息说,乌氏珠得知了此事后,非要将阿舒接回来,所以魏子派了自己的学僮天志去接替阿舒。其实也不怪乌氏珠担心,因为她们母子身份特殊,所以一直受到秦廷的监控,幸而先帝已默许阿舒的游侠身份,但他若在外耽搁时间太长,难免会引起秦廷的注意。”
“那……我可否能见一见毅弟?”蒙恬又问及了另外一个他极为关心的问题。
“现在不行。”嬴略的表情十分凝重,“长安园被看得很紧,而你被迫和我绑在一起,但凡有异样,都会被发现。此事关系重大,又牵连甚广,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蒙恬虽然失落,但也深知事情的严重性,点了点头未再说话。
“不过,你放心,待风波过去,我一定找机会让你们兄弟相见。”
“嗯,我相信公主。”
嬴略看着对他深信不疑的蒙恬,有些不忍心说出接下来的话。
“还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
“何事?”
“即便他还活着,他也不可能再是蒙毅了,你明白吗?”
蒙恬愣了一下,便听嬴略接着道,“下令赐死他的是至高无上的大秦皇帝,蒙毅之死已经是无可变更的定局,即便日后他有机会沉冤昭雪,也只能以死去的身份洗刷冤屈。否则,他的存在就会成为对大秦皇权的挑战。”
这一刻,只是在陈述事实的嬴略仿佛化身成了始皇帝兼并天下后,收缴天下兵器在咸阳宫司马门外铸造的十二金人,高大、威严却毫无温度,只一味捍卫着大秦国祚永固。
蒙恬垂眸,神色晦暗,紧握的双手骨节分明,眼睛隐隐浮现出了出了一片雾气,“臣,明白。”
本章完了还差一章,不是明天晚上更就是后天晚上更,奥利给~[猫爪](PS:最近在赶剧情,遣词造句不像前面周更时那么精细,大家姑且一看,后面有时间再精修。)
上一章章节名由何为“仙药”改为蒙毅之“死”,剧情稍作改动,列在下面,已读过的不必回看:
嬴略问蒙恬“你在透过我的眼睛看谁”放在下一章更合适,原来的位置改为如下剧情:
嬴略虽然早过及笄之年,但毕竟没怎么经历过关雎之情,一时之间被他的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看到蒙恬将她的漆案和三重藻席摆到了主位上,她纠正道,“还请蒙君将我的漆案和藻席摆回原来的位置吧。”
蒙恬当然知道嬴略的漆案和藻席原来是与他的位置相对摆放的,可是如此,便失了君臣尊卑的等序。
起初他只以为是旷谷居的二层少有人来,所以宫人疏忽了,听到嬴略如此要求方知是有意为之,他问道,“这……是否有些不合规矩?”
“当然和规矩。这还是母亲在时定下的规矩,负暄阁是母亲的藏室,此处是她读书的书室,母亲以为学问交流不分贵贱,所以这书室的席位陈设便无尊卑之分。”
蒙恬赞道,“元后果真是位虚怀若谷之人。难怪她的居室叫作旷谷居。”
“当然。”嬴略一脸与有荣焉,“我可不想失了母亲的规矩。”
蒙恬也重新坐回漆案前,又听嬴略道,“说来,岁首十五前,我曾托人约你于善水居一见,后来不幸蒙棠华之难,到如今才有机会将这件事和盘托出。”
以及蒙恬怕二人谈话会被外面听见时嬴略做出解释,老蒙意识到前面那个大尺度的瓜是她故意布局好让人都“退避三舍”
原来,方才的“误会”竟是她有意为之。
浅浅磕了一把李斯和韩非的CP[狗头]。虽然并不确定这俩人是否是同龄人,但确实是同门。但我磕不了政斯、政恬,这三明显不是一辈人。已知某政的年纪相当于某斯的二儿子,因为某斯入秦之前,他的二儿子已经可以遛狗了,而某斯入秦的时候,某政年纪还小,所以磕政斯会让我有种磕父子的变态感[小丑]。至于某恬,我感觉虽然他爷爷入秦早,辈分相当于某政的曾爷爷了,但死得晚,而且某恬正式入仕时某政都快四十了(书狱典文学那种基层工作不算,感觉像是在最高法做文秘似的),某恬家世完全不需要他像某斯那样“大器晚成”,由此倒推,某恬绝对小于四十,甚至三十都没有,所以可以接受浅磕政恬,但太变态的受不了[小丑]。
前面埋下的乌氏珠母子特殊的身份大家或许通过本章老蒙内心的明显暗示猜到了[狗头]
本章末尾大家能明显感觉到男女主的阶级“对立”,其实小说从一开始,就有意设置每个人身上的阶级属性和阶级局限性,唯一能跳出这个怪圈的是“外来者”魏缭,作为一个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的穿越者,他身上几乎没有这层阶级局限性。我最初在构思小说人设的时候,没有刻意把男女主或者主要人设写成毫无瑕疵的“完美主义者”,反而根据阶级、性别和境遇三决条件突出每个人的特点,特点有可能是好的,有可能是不好的,角色观点虽然不代表作者观点,但可以作者描写他们时的态度呈现的却是作者的观点,比如本章末尾,大家能明显感觉到皇权(强权)制度对人的压迫和不公。或许,在蒙毅假死这件事上公主表现出了一些对皇权的反抗,但她还是选择维护皇权制度的权威和“体面”,因为她本人就是皇权制度的受益者。除了阶级局限性,角色身上还若隐若现性别局限性和境遇局限性(或者说立场局限性),比如说老蒙“前世”并没有深入了解公主身上的闪光点,因为他默认女子不需要向男子一样在“外事”上闪闪发光,当然封建皇权和男权社会赋予他的责任和压力,也使他没有太多时间去了解自己的妻子。除此之外,还有些角色虽然觉得公主有智慧,但却轻视她的性别,这些角色的观点读起来也会让人感觉很不适,很压抑。这就是我想要宣扬和贬斥的东西。
此外,关于女主的人设问题,我一直想在作话里说这个问题,但又总觉得自己很罗嗦。简言之,公主这个人设在设定的时候就不是个女权主义者(或者说女性主义者),虽然她最后会如小说名一样当皇帝,但她是个实打实的强权主义者,而迄今未出场的女二才初具一些女权主义者的萌芽。其中一个明显的却别是公主使用阶级优势解决性别劣势,简言之,她是用个人优势解决自身的性别劣势,而并不是每个女性都具备她的优势,所以即便她当了最高统治阶级皇帝,也说明不了这是个女权甚至是女尊主义小说。
①出自司马公在《游侠列传》第一段的评价。觉得甚有道理,遂用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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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蒙毅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