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君在蓬莱阁中做神仙做得可还逍遥快活?”
眼前之人跽坐在姑射(音yè)山屏风之前,一身水蓝色的长寿绣云纹曲裾搭配着雪白的狐裘,如同雪后初霁的晴光,耀眼而冷艳,颇有屏风上姑射神人的神姿。
蒙恬愣了一下,眼中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二的惊喜之色,“蓬莱仙人倒是想下尘世,可惜入地无路。长安池上结冰了,公主是怎么上岛的?”
他忽然想起了嬴秦先祖中就有一位鸟身人言的祖先,揶揄道,“莫非公主是能像那位鸟身人言的先祖中衍一样胁生双翼?”
“青山不见我,我自然要想办法见青山。”
侍奉在嬴略两侧的景福与万年对视一眼,方才公主说话可没有这么礼贤下士,果然是外恭而内倨吗?
嬴略继续道,“我着实没想到,蒙君果真应诏而来。”
“皇命在身,恬不敢不尊奉。”
果然,他是不得已才入长安园的吗?
嬴略眸色不免有些黯然,咳了咳才道,“我知道蒙君是个爱惜羽毛的君子,此番入长安园乃是皇命所迫。我不忍蒙君声名受损。可是陛下诏令已下,不得不委屈蒙君在园内暂住些时日。自然,蒙君也不必如诏令所言侍奉左右。待风头过去,我自会放蒙君离开此处,不会长久连累蒙君的名声。”
眼见她苍白得与白狐裘相差不几的面色,蒙恬便知她的病还没有好全。
他掩去眸中明显的忧色,再次重申了那句话,“皇帝陛下既令我侍疾左右,恬不敢不尊奉。而且,我并不觉得入长安园侍奉公主是一种羞辱和难堪。”
啊?他真的要侍疾左右?
这话又说得太过直白,让她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嬴略再次咳嗽起来,片刻的平复心绪之后,她的面上还泛着似乎病态的潮红,才又道,“秦廷会审那日我替你求情,并非是图谋你有朝一日能够报答。而蒙君却是个君子,棠华宫变一事,你为还报救命之恩冒险为太史令引见,甚至不惜丢掉了内史一职,如今我们也算两清了。”
他并不想与她两清,但他也不能据实以告。
若他将梦中生离死别的缠绵遗恨尽数据实以告,她一定会以为他是个拿怪力乱神作借口的妖异吧。
魏子说得对,她并没有做过和他一样虚妄又真实的梦境,她也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他若是因梦中的情愫而执迷于现在的她,对她而言并不公平。
此事还需徐徐图之,当务之急是要为留在她身边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就像说服他的大兄一样说服她。
于是他恭肃地拱手一拜道,“恬虽不才,却也曾以谋臣之身侍奉先帝十余年,对秦廷仕宦之道还算了解。公主若不弃,恬愿为长安府舍人,替公主筹谋,为公主解忧。”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嬴略笑了起来,“蒙君价贵,长安家贫,恐怕用不起尊驾这样的舍人。”
这是打算白嫖?
不得不说,这股“抠搜”劲儿和她父亲先帝有得一拼。
蒙恬亦跟着笑道,“公主可闻昔年秦欲伐楚时,时为秦王政的先帝也觉得王翦老将军开出的“六十万人”军度太贵,所以选择了开价更为便宜的年轻将军李信。果然“便宜没好货”,李信大败,辱没秦军。若非我的父亲蒙武保住了自己率领的残部,那次伐楚的秦军几乎要全军覆没。可见价贵者自然有他的道理。”
“看来蒙君是自信价贵了。你果真诚心做我长安府舍人,那便说说我为何心忧?又该如何解忧呢?”
“公主忧心者有二,一为自身安危,二为手足安危。”
嬴略的一双明眸正炯炯有神地看着他,看来他所言正中她下怀,“说下去。”
蒙恬将手中的那卷《庄子·人间世》放在案上,从容谏言道,“圣人言,先存诸己,而后存人。公主唯有先自救,才能救别人。如今已有魏祭酒和太史令助公主破局,公主只需从善如流而已。”
自他昨夜入住蓬莱阁,便见此处多藏有黄老之术和庄列之言的典籍,问了值守的宫人才知道这些都是长安园曾经的主人元后的藏书。那么身为元后之女的长安公主,又岂会不懂得《庄子·人间世》中的经典之言呢?
所以他笃定道,“我想公主已经打算这么做了。”
嬴略的手抚摸在《庄子·人间世》上,对蒙恬颔首赞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蒙君所言,实获我心。”
她挥了挥手,示意内者令景福将奉上一卷竹简,“如今我已经写好给陛下的上书,蒙君侍君多年,对于进言献策之道自是轻车熟路,不如帮我斧正一二,也好叫我对陛下的‘感恩戴德’之辞尽善尽美。”
蒙恬恭谨地接过嬴略的上书,但见其上写着:
昔我秦嬴先君,龙兴于西垂。天命顾我,使穆公霸西戎,昭王霸诸侯,至始皇帝霸天下。陛下尊奉始皇帝遗诏,即位为二世皇帝,欲承继先王霸业,然朝野内外竟起流言,臣民竟疑圣意。臣病中惊闻,忧思惶恐,辗转难眠。陛下虽以雷霆神威严惩贼心,然三人成虎,乱其民心,况小人鄙薄,易为流言所惑,若放任自流,则人心浮动,神器不稳,社稷难安。臣既为陛下之臣,又为秦嬴子孙自当忧陛下之所忧,急秦嬴之所急。日思夜想之际,忆及元后未薨之时,将陛下与臣同养于长安宫,抚育陛下若亲子,虽与陛下未有母子之名,却有母子之实,故臣昧死言,陛下宜应效仿华阳夫人与庄襄王旧事,以元后为养母,追尊为帝太后。元后者,先帝元配,陛下追尊为母,即为先帝元子,陛下既奉先帝遗诏,又加以元子之身,如此即至尊之位,则神器稳固,应使世人无疑矣。臣与陛下本骨肉相亲,更愿结同胞之义,惟上图之。
“如何?”
问话之人凭在漆几上以手支颐,眉目间难掩自得之色。
蒙恬忽然想起了与她有着相似眉眼的先帝,这种自得之色他很熟悉,区别也很明显。先帝的自得是独断专行的,身为臣下往往只需附和他想要的赞颂之言。而眼前之人的自得还欠缺些火候,尚需要有识之士的提点,而且以她目前的身份也不宜“独断”。
“嬴秦龙兴之史乃公主家事,旁人自然比不得公主熟悉。以之进谏陛下,实属言之有物,谏之有道,没想到公主还有如此风华。只是——”
说到此处,蒙恬的目光从竹简移开,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嬴略果然道,“有什么话,还请蒙君直言。”
“请借贵地笔墨木牍一用。”
话音落下,蓬莱阁中侍奉的宫人却无一人有所动作。
直到嬴略使了个眼色给近身侍奉的内者令景福,景福挥了挥手,才有人呈上蒙恬所需的书舍用物。
这长安园中的女史和宫人只听长安公主这个主人的号令,规矩如此严整,既是敬畏长安公主这个主人的威严,也是执事女史教导有方,想来那位一丝不苟的保傅之所以有些为难他都是因为忠心主上、忧心长安公主名声的缘故。
宫人将他要的笔墨木牍奉上,蒙恬提笔在木牍写了几个字,而后将木牍和竹简一并递给宫人转呈给嬴略。
嬴略接过木牍,见上面只添了一行话:
“臣病中惶恐再拜,伏惟陛下神器永存,大秦国祚万年。”
她面上浮现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意,原来蒙恬是觉得她的上书还不够谦卑恭顺。
只听蒙恬确实如她所想那般解释道,“若作为臣下上书,还需要更——谨之慎之。”
这种约定俗成的上书套话给上位者提供足了情绪价值,只是长安公主作为上位者久矣,还不习惯这种伏低做小的姿态。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已不是她的父亲先帝在位了,掌权者是她的王弟胡亥,由不得她像从前那般肆意骄傲了。
反应过来之后,蒙恬才发现自己对于她不像从前那样恣睢骄横,竟然是觉得惋惜吗?他从前不是很不喜她身上那种身为人主之子的恣睢骄横吗?
嬴略看完了手中的木牍,随手将之和漆案上的竹简放在一起。只是这么一放,对比可就太惨烈了——是书写的对比太过惨烈。
她蹙眉看着两份笔迹对比惨烈的文书,抬头看了一眼蒙恬,“莫非蒙君是嫌弃我字写得不好看才不想我的文书上修改?”
这可是误解蒙恬了。
原来她是因此蹙眉,蒙恬笑着调侃道,“方才恬心中正有此问。人道字如其人,怎么公主的字——”
幼年开蒙时,母亲不在身边,君父又忙于朝政,皆无暇管她,而宫中负责教导她的女师要么因母亲之故过于溺爱,要么因君父之故不敢苛责,是以她的书写并没有打好基础,以至于后来母亲有些闲暇教导她时,已经很难再改过来了。
即便如此,她就不信他敢直言自己字写得难看。
“如何?”
老蒙在蓬莱阁的居所和公主是如何上岛的都是为第二个地图副本埋伏笔的,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改来改去。[坏笑]
&前段时间随手偶然翻《史记》发现老蒙拒婚傲慢公主这茬竟然都有先例,就是《孙子吴起列传》里的吴起,公叔为魏相,尚魏国公主,害怕吴起夺他丞相尊位(不是咋这么像小说设定),于是邀请吴起回家吃饭,设计让老婆公主冲他发火,吴起看公主这么傲慢,连夜扛火车从魏国跑了(这个情节也好熟,不就是老蒙连夜扛火车从咸阳跑了嘛)。
其实写公主这段上书的时候还是蛮感慨的,2019年夏天的时候我跟着我们师门基本上把陕甘宁三省的早期秦文化相关的遗址和博物馆都参观了一遍,从甘肃天水博物馆开始,当时天水博物馆正在举办“西垂有声——天水地区秦文化与西戎文化考古成果展”(此处安利研究早期秦文化的西大教授梁云老师的书《西垂有声》),后来陆续参观了甘肃甘谷毛家坪遗址(大墓据说是曾经为秦穆公殉葬的子车氏,出土子车戈:“秦公作子车用,敢美武灵戮威不廷”)、前面提过的甘肃马家塬戎人墓地、清水李崖遗址(听说这支秦人被灭族了)、礼县博物馆、礼县六八图遗址、礼县大堡子山遗址(即秦西垂陵园)、礼县鸾亭山遗址等等,类似倒着追溯嬴秦龙兴之路了。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次年(二十七年)首次出巡其实是重走嬴秦先祖走过的道路,“二十七年,始皇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而后回来给自己做的信宫(极庙)、做驰道,然后才是巡游天下。嬴秦的先祖并非是“养马奴”,若按西方流行的贵族传承论,秦人那是自文明起源开始就是华夏老牌贵族了。直系先祖女修是三皇五帝之一的帝颛顼苗裔,而后辅佐大禹治水,被大舜赐嬴,夏商之际为商汤驭马(哎不是。怎么又,,,),之后成为商代的诸侯,娶过商王太戊的女儿“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直至帝辛祖先都是王之近臣(就是封神榜里的反派狗腿飞蜚和恶来[狗头]),西周建立后,因为是前朝旧臣才被西迁到陇山、六盘山一带,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坏笑]其实夏商周秦四代人主都可以算是源远流长的“老牌贵族”,之后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坏笑]不管血统如何,反正打的都是一个主意“窥视神器”[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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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姑射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