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见过迈达斯夫人。
像是被深色的堇青石矿群所包裹,居于其上,高地起伏,覆盖着红色陶瓦屋顶的浅色建筑群是你幼年记忆里的西西里岛最常见的景色。
那时候你还不能很好的区分巴洛克式和文艺复兴式建筑的区别,在你看来,它们都金碧辉煌,美轮美奂,肃穆得毫无生气。教堂的塔顶尖锐得好像要直冲云霄,刺破天空。而阳光透过彩窗折射出的色彩斑斓的光线又像是一只温和的大手,抚摸着你的眼球,将你从那些混乱的思考里拉扯出来。
春天的空气里有橙花和青橄榄的香气,夏天则沉闷不已。秋天是回收“资产”的好季节,显得尤为繁忙。而在气温舒适的冬天,温暖湿润的气流带来了丰收,也带了羽翼暗沉的椋鸟。在这个柑橘成熟的日子里,你见到了迈达斯夫人。
你的家族在那一天显得犹为忙碌,身穿黑西装的人来来往往,簇拥在那一个焦点身边。
这一天少见的没有人来打扰你,家庭教师们也好似人间蒸发。仆人们在她身边簇拥成了一张完美保护网,弯腰颔首。
“用柑橘园当做藏匿货品,谋划交易的场所?真是老派得让人发笑。”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用一把黄金折扇挡住了嘴,大声嗤笑着。
“——你们是什么,躲藏在水果园里的老鼠吗?”
你隐藏在柑橘园的围墙上,隔着层层叠叠的色块安静地打量她。眉眼上挑,显得尖锐而毒辣,是这里不常见的东方面孔。黑色的发丝梳成髻环,服服帖帖地靠在后脑勺。昂贵的布料贴合着她的身体轮廓,色泽介于茶色波尔图酒色和黑曜石色之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上面的暗纹和花边。
...最为诡异的是她的皮肤。金色,纯粹的金色,几乎明亮到可以反光的程度。仿佛源源不断的黄金已经注入她的血管,在某一刻猛烈的扩张生长,融合进了她的身体。
资产以秒速进行扩张,她的黄金之手轻轻搅动着南太平洋和印度洋,如今已经触及到了地中海。而她此刻远道而来,只为在这群卑躬屈膝的人面前指指点点。
你感觉和她有点不对付。
带着柑橘叶苦涩气息的风拂过,树丛们纷纷涌起波浪。你半个喷嚏还没有酝酿出来,一颗子弹已经裹挟着破空之声割裂了脸侧的一缕鬓发。
只差毫厘,就能在你脸颊上留下一道血痕。
“谁在那里?”
来不及翻下围墙逃走了。
这是你第一次以险些成为受害者的视角接触到子弹。
说实话,还挺新奇的。
你呆愣着抚摸着那簇被强行割裂的鬓发,心想女仆长又要尖叫了,这下她得绞尽脑汁修剪出个新发型。
迈达斯夫人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停留在了你的右下方。身居高位之人的自尊心通常不能允许他们进行仰视,你被她以一个滑稽的姿势拉到了地面上。
你和她那双纯黑色眼睛对视。
她极其严谨地盯着你,手捧住了你的脸,嘴里碎碎念着:“让我看看你是哪家的小老鼠。”
她手指的温度有点冷,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和你触摸过的那些黄金饰品没什么区别。
脸颊被揉捏让你无法成功组织语言,你只好断断续续,声音黏连地解释:我不是老鼠,我是人。
“安德烈的侄女?”在仆人的提醒下,她狐疑地打量你,“穿得也太穷酸了。”
嗯,看起来她对穷酸这个概念和常人有些不同。
你敢肯定你的每件衣服都是由匠人手工制作,哪怕只是裙摆底部最不起眼的蕾丝,都需要耗费数月的时间钩织。这和穷酸应该沾不上关系。
“真没常识,你不可能每次出席活动都穿同一件衣服。”她漫不经心地点评道,“至少得有六件晚礼服,四件鸡尾酒礼服和数十件便服。”
“——毕竟,你也不想被宾客在同一个季节里,两次看到你穿同一件衣服吧?”
不,说实话。这个世界没有那样的常识吧。
奢侈,毒辣,敏锐。拥有着独一无二的金钱观,臭名昭著的罪犯。
你对迈达斯夫人的初次印象。
*
童年的记忆诡异地闪回了一下,你决定把罪魁祸首归结为面前的男人。
所有的监控摄像头在幽魂制造者的日本刀下简单的劈成了两半。安保系统似乎也诡异地陷入了瘫痪。真奇怪,明明这些都是你花了大价钱维修的。
在第一百零一个送你去黄泉方案之高空坠落被否决后,幽魂制造者深深地叹气。他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盯着你的侧脸走神。
“也是,这不是你的风格。”他耸肩,一副完全妥协的样子,“至少要保证你漂亮的脸完好无缺,不是吗?”
不,你完全没有这么说过。
他真是病得不轻。
你懒得搭理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手腕上银色的手铐,实在弄不明白他在演哪出戏。虐待战俘吗?根据记忆,你总觉得自己在以前对他还是挺不错的。
幽魂制造者笑眯眯地霸占着那张几小时前还属于你的办公椅上,一副房屋主人的做派。手指轻快地拉开你的抽屉,扫视着所有能用的东西。
你忍不住提醒他:“这是我的个人**。”
“战利品可没有**,维奥拉。”
他简单的几个单词就让你哑口无言。
现金,账本,还有几把匕首闪着寒光。幽魂制造者一个个地拉开抽屉,突然有些感慨你没有把匕首直接投掷到他脸上,那样一定会让这场小游戏更有趣。
而当他按开了某个暗格按钮,看到抽屉弹出了一个极其隐秘的空间时,他盯着里面的物品,嘴角极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一个项圈。
那里摆放着一条精致,但是款式有些过时的皮革宠物项圈。
“为什么你还保留着'那个'——算了,忘了我说的吧。”
声音戛然而止。
幽魂制造者黑着脸,迅速关上了暗格,试图想要掩盖掉声音里那些不自在的部分,开始翻阅剩余合同和文件。
安东尼奥,马克,弗朗西斯科…名字一个个的从指尖掠过,和他调查出来的资料上的脸对上了号。集群,一个巨大的地下集群。从几家盛名的赌场到随处可见的俱乐部,一条脉络错综复杂,盘旋的犯罪网络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
“你养了一群废物,你知道吗?”他的眼睛继续搜寻着纸质文件里的有效信息,“他们看起来弱不禁风,一片树叶掉落的声音都能让他们吓倒。”
你真的很想叹气了。
“这不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问题。”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和他闲聊,“他们在各个领域大放光彩。”
“弗朗西斯科的父母死于街头火拼,而他在七岁的时候就可以对账本上的数字做到过目不忘。”
“马克清楚西西里的地图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知道每一条下水道通往何方…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岛屿。”
…而安东尼奥则陪伴你最久。远在你父母死于家族内部叛乱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你身边了。
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要杀他们,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幽魂制造者发出了一声嗤笑。
“放过他们?”他扔下手里的文件,转身用手抬起了你的下巴,强迫你和他对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了?”
“还是你要作为一个罪犯的女儿和我宣讲正义和道德?”
你感觉这辈子的气都要在今天叹完了。
“我很确信他们罪不至死。”
幽魂制造者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笑声,差点喘不过气。他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
“好啊,我给你这个机会。”
他的手指顺着你的下颌骨慢慢向上移动,途经脸侧,颧骨,像是情人温柔的抚摸,最后停留在了你的太阳穴。
每一根血管和神经都在尖叫。
“对你来说,他们的生命值多少?”他以一种讽刺的语气低声说道,“开个价吧,我尊贵的小小姐。”
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
根本就毫无意义。一滩淤泥,恶臭不堪。光是呼吸着周身的空气就让你反胃。他们的趋利避害的本性更是让你想发笑,如果价格合适,你相信这些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下自己最亲密的伙伴的头颅。
贪婪,傲慢,胆小如鼠。
但是,如果要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一本书的话,那这就不应该是他们的结局,这太简单而滑稽了。书页被粗暴地撕掉一页作为结局,然后投身于焚化炉……不应该是今天。
——至少不是今天。
你安静地和他对视。
“一切。”这听起来几乎不像是你自己的声音,“拿走你想要的一切吧。”
…
漫长的沉默。
漫长的沉默在房间里发酵。
过了很久,就在你以为他已经放弃了你的提议后,幽魂制造者终于开口了。
“嗯,那就成交吧。”
他声音轻快,像是小孩子得到了自己最喜欢的玩具,手不安分地在你的头发上拍了拍。
幽魂制造者如此宣告着:“你是我的了,维奥拉。”
漫长的夏日,西西里岛的夏日,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夏日。你熟悉的夏日。
就这样,你在这一天成为了幽魂制造者的俘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