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琼英纷飞,永和宫内烧足了碳,暖气融融如春。苏檀眯着眼打盹,昏昏欲睡。
一只手贴着狐毛领子伸进苏檀脖子内,苏檀呀了声,一下捉住手腕,抬起眼:“陛下今日怎的有闲心来看我了?”
朱由校反手掐了他的脸:“这话说的,我何时不曾记挂着你?”
苏檀微笑道:“陛下惯爱说笑,快些坐下吧,我叫罗三儿端点暖身的甜汤来。”
苏檀一到冬天就变得懒惰,不想出门,只想昏昏沉沉打盹。朱由校登门,苏檀打盹不成,还被强拉起来要出门赏雪。厚衣裳裹了一层又一层,厚实的白狐领儿拥得人脸快不见了。朱由校看他这副打扮不由得有些好笑:“这么怕冷?身体虚成这样,该多喝些参汤补补。”
苏檀语气轻快:“阿檀生性怕冷而已,才不是体虚。”
朱由校牵着苏檀去看宫里新开的绿萼玉蝶梅,梅花开得正好,香气清幽。苏檀出于好玩,弹了弹覆雪梅枝,积雪一簇簇地落下,他接了些雪拢在手心使劲攥成冰,放到鼻下闻闻,有些失望:“还以为有梅花的香味呢,原来并没有。”
“阿檀要是喜欢梅香,我叫司苑局多抬几盆梅花搬进你宫里来。”
苏檀轻笑:“多谢陛下恩赏,我要开得旺的。”
两人赏了会雪,回到永和宫吃上了刚端上来的温热的豆沙圆子糊。冷天凉得快,没吃几口朱由校就放下了,搂着苏檀咬耳朵,宫人都退了下去。
自壬寅宫变后,皇帝不再在后妃宫中留宿。苏檀虽无妃名,不过住着永和宫主殿,依然要遵守这一规矩。为朱由校穿好衣服,苏檀退身行礼:“陛下该回去了。”
朱由校牵了牵衣袖:“阿檀,朕给你许了永和宫后,你倒变得越来越一板一眼了,和朕那些妃子没什么两样了。”
苏檀不急不缓道:“比不上小寿儿,能天天在陛下跟前伺候呢。”
朱由校抬起他脸颊:“小寿儿可是羡慕你能独得一宫,宫人环伺,乐享无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望帝春心托杜鹃,算么?”
朱由校笑了,刮了刮他鼻子,背手离宫,苏檀送至门口,看着他坐上辇轿方才转身。
苏檀回来先搂了个汤婆子捂在怀里,罗三儿端来一盘刚煎过的热乎乳饼来,配一碟玫瑰蜜酱,是苏檀最爱吃的睡前甜点,吃过两块,清茶漱口,苏檀眉目都舒展开了。
罗三儿凑到身边问他要不要擦擦身子,苏檀想了下:“等会吧。”瞧瞧外边,罗三儿马上转头吩咐宫人都出去一会,等确认门窗都关好了,四下无闲人,他再小声问:“公子,您有什么想问的?”
“你见过高永寿吗?”
罗三儿颔首道:“只远远瞧过几眼,看不真切,听说高永寿眉目俊秀,姣好若处子,朝臣皆呼高小姐。与高小姐作伴的,还有个刘思源。”
“高小姐,刘思源?”苏檀想了一会,笑了,“有意思。”
苏檀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妒非妒。罗三儿小心问道:“公子,您……”
“没事,就问问。”苏檀摆摆手,“叫人帮我擦擦身子吧。”
苏檀洗漱过后,昏昏沉沉睡过一夜,醒来又是一室雪光,耀眼的很。他撑着头呆呆地看,半天不起来。
罗三儿前来催请了四五三道,才不情愿慢吞吞地起来了。
早起饮一口头春料子的云南熟普,再食早点。食过早饭之后,又无所事事了。正好司苑局抬着几盆梅花进来,摆在合宜的角落,苏檀欣赏了会重叶并蒂红梅的花容芳姿,很快又没了兴致。
宫中生活枯燥,又逢大雪,雪景再好,看多了也觉刺眼。
嫔妃在宫中只能做些女红,抄抄经文聊以度日。苏檀做不了女红,也不能像嫔妃那样可与相识的姐妹挚友说话。罗三儿与其他小太监喜欢玩的骨牌、双陆、斗鸡一流,苏檀一概不感兴趣,在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再就是半睡半醒,一梦悠游。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话说着是真心的。
苏檀读的书都是从文渊阁中调来,盖因他也没法读《女诫》、《内训》、《女范捷录》这些书,拉下脸向朱由校撒娇求情,总算求来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恩典。
只是从文渊阁调书,书名书录要经陛下之手,一些**孤本不好意思求取,调书进来如山崩,看书似慢病抽丝,读读停停。
“公子,公子?”
苏檀懒懒地睁眼一看,罗三儿的大脸笑得灿烂如花,见他醒了便道:“小的给您带了几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笑得这般开心。”苏檀坐正了,方觉睡相不好,躺得腰有些痛。
罗三儿从袖里掏出一卷纸,两本书,向后小退一步躬身:“您看过就知道了。”
苏檀心下疑惑,先拿起纸卷摊开,原来是一幅肖像。若不是服饰昭彰,苏檀几乎以为肖像中人是个秀丽女子了,心知这副肖像八成画的就是那位高小姐,弹了弹纸张:“果真是这般相貌么?”
罗三儿道:“那是自然。这幅画是善丹青的宫女所绘,亲眼目睹过高小姐相貌。据她所言,若高小姐着女衣,便与宫女无异。平日里也好穿江南女子服饰,假媚上心。”
苏檀看了几眼便放下纸卷,重新拿起另两本书来,既无书名更无署名。翻开一看,愕然色变,烫手似的直接丢下了:“这什么污糟东西!”
罗三儿赶紧捡起来,小声说:“公子,这是咱家好不容易搞来的,高小姐也在看呢。”
苏檀罕有地脸红透了:“高小姐……怎么看这种东西?论和合之术,不是男女阴阳相济才有的事吗?”
“公子,世事易迁,今朝不比往日,民风兴盛,自然有人研究这个。”罗三儿说着,把扑了灰的书往桌上端端正正放好。苏檀盯着那靛青的书皮看了半天,小声嘀咕:“看这个能成仙?”
罗三儿打趣:“那可是比成仙还要快活的事!”
苏檀捂住脸:“别说了,别说了,快些出去吧!让我静静。”
苏檀觉得罗三儿真是没脸没皮,给他找这种书有什么用?他又不是高永寿,有机会天天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晃悠。高永寿慕他可居深宫,不是妃子胜似妃子,要说他有什么羡慕的……罢了,还是不羡慕他的为好。
羞是羞,苏檀破天荒认真看了一回,连午时最爱吃的乳皮都忘掉了。看了半天,只能认为作此书人对真正的和合之术了解浅显,写出这般玩意来,更像是为了迎合民风喜好,做沽名钓誉的事。
阴阳不济终非正道,不可能修出什么正经名堂的。书中的配方倒是无害,除了一些美容养颜调气的方子外,作用都是心诚则灵。
看完后,苏檀把书还给罗三儿,叫他处理干净。
“您不看啦?”罗三儿睁大了眼睛,“不是挺有用的吗?”
苏檀反问:“何以见得?”
“高小姐受宠啊!”
苏檀生恼了:“叫你处理干净就处理干净,莫再说他了。”
罗三儿喏喏称是,苏檀生了会闷气,又看起书来。
不过经此一事后,他忽然对和合一术起了兴趣。
昔日走山访水的时候,见识过的丹道箓派众多,掌握和合一术的人少之又少,许是闺中秘事,上不得大雅之堂,寻常人等难以接触到。
到嘉靖时期,天子狂热痴迷修仙炼丹,和合一术大行其道,不过与真正的养身修法已经相差甚远。披堂皇之名,行污秽苟且之事,来来去去无非说的是玄乎其玄的采阴补阳。醉心春药邪方,贪求偏门诡法,有害而无益。
到此朝此代,朱由校不好此事,民间风气亦有所回落。但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宫中太监依旧留存着吃雄鸭腰子的风俗,谓之能壮阳补肾,一对雄鸭腰子被抬得能值五六分银子,即便如此,宫人依旧趋之若鹜。
苏檀有点怀疑的问罗三儿:“我以前赏给你的那些银钱,有多少耗在这上面了?”
罗三儿笑眯眯的:“公子给的赏钱咱家有好好收着呢,该省省,该花花。”
苏檀知雄鸭腰子补肾一说只是简单的以形补形,说没用吧……想想又觉得不必在此较真,人总归是要有个念想的。
嘉靖帝在宫中带来的遗存除了风俗风气,还有大量自民间收上来的法书异志,记载着大量似真似假的道传法箓。嘉靖帝死后,宫中莫名出现骚乱。皇帝亲自炼制的丹药、收藏的法器及这些书籍被手脚不干净的宫人私下瓜分,有的辗转流落宫外,有的仍在宫人手上兜兜转转。
罗三儿为苏檀搜罗了好几本过来,苏檀都照单全收,赏了他好几根簪子。
苏檀日读夜读,有些还真的有些神道,但明显不是完整法门,修行有缺。不过汲取思路,仍有大用。
他抱着书孜孜求读时,朱由校悄悄走了进来,故意不作声。苏檀五感何其灵敏,就算不抬头也知是他来了,只是迁就天子情趣,依旧沉浸书中。直到朱由校伸手来夺书,苏檀才唬了一跳,把书往身后一收:“陛下!”
“看的什么?”朱由校笑着欺身压过来,苏檀赶紧抱着书往后躲,两人挤在一张榻上躲来闪去,最终书还是朱由校看到了半页,只是看了一眼,朱由校笑起来:“阿檀学坏了!”
“哪能算学坏!”苏檀兀自分辨,理不直气也壮,“这些可是外边看不到的孤品珍本呢。”
“你想看这个的话,何不对我直说?”朱由校捏了捏他脸,“我那里有很多,保你读到开春也读不完。”
苏檀拿书挡住脸:“陛下饶过阿檀罢,阿檀不读这书了。”
朱由校扒开挡住的书,亲他的脸颊:“方才还说这是孤品珍本,现在又反悔不读了?你都学了什么,给我讲讲?”
苏檀真羞到了,期期艾艾说不出来。朱由校又道:“汉书有云: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论。阿檀既然不想论,那就是要从了?”
苏檀抵赖不住,羞红了脸颊,小声道:“白日身教……”
朱由校反问:“有何不可?”
苏檀想,自己还是有点喜欢朱由校的。
他是四海之主,是百官之君父,是在放下政务的闲暇时刻是喜欢做点小木工活的普通人,他对他很好,能轻而易举赐予苏檀想要的一切,只要他给得起。
但皇帝终究是皇帝,他的心会分给很多人,很多事。苏檀在皇宫里没奢望过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偶尔在仰望紫禁城的天空时,会想起自己那桩遥远得不知何时到来的注定的正缘。
他会把所有的心都给自己吧?
【1】明朝十二监四司八局,我没找到负责宫里莳花弄草的到底是哪个部门,只好安到司苑局头上了,不严谨,看一乐。
【2】理论上是一个宫住妃子、嫔、贵人好几个人的,甚至可能会塞十几个小姑娘,主殿住位份最高的妃子。真实历史上天启帝后宫妃子怎么住的啥情况我不几道,我也不想查!查了我就写不下去了。这里是有圣殿骑士和刺客的平行世界!所以不用细究,不用细究~
朱由校同志对修道没得太大兴趣,对木头很有兴致(和嘉靖比起来真是幸甚至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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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特殊记忆(九):转烛飘蓬一梦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