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里下雨了。
苏檀伸手去接屋檐滴落的雨水,点点滴滴从指尖沁入掌心,汇聚成小小的一滩。
“老爹?”海东青肩上架着老鹰大摇大摆走过来,他刚给鹰喂完食,鹰待得很乖巧,“您不是不喜欢下雨天吗?”
苏檀掌心翻覆:“我心里有事。”
“嗯?有什么事能让老爹都烦心?”海东青歪着头看他。
苏檀擦了擦湿润的掌心,看向窗外如雾的雨幕,他的眼神安静深沉:“天象不好。”
老爹会占卜算命。这点海东青是知道的,但是能算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清楚。苏檀并不愿什么事都先算一算,他说神通不敌天数,纵使能算到百年之后又如何,人一死去,万事皆空。
天象明显到不需要算命都能看出灾祸的征兆,这么重大的事,海东青能联想到的只有哈布斯堡为王位之争做好了准备,要打进来了,就问:“是王位的事吗?”
苏檀转头看着海东青,罕有地给出了直接肯定的回答:“快了。”
1702年3月8日,身体孱弱多病的英王威廉三世因肺炎溘然长逝。【1】
从1701年5月起,这位国王就在议会的催促下为组织反法联盟不遗余力。路易十四在佛兰德斯要塞大开工厂,在南美贸易中霸道地索取特权,侵吞荷兰在西班牙的经济贸易,法国经济上过于贪得无厌的行为激起英格兰与荷兰民众愤怒要求开战的呼声。
威廉三世以此契机积极协商,签订《海牙条约》并续签1689年的《大阿拉斯条约》,成功拉拢了奥地利和各州的民心,形成了反法联盟的民意基础。
为了争取神圣罗马帝国贵族的支持,他还颁布了一个条约,对巴伐利亚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二世.伊曼纽尔持中立态度。
完成民意上的必要铺垫后,威廉三世雄心勃勃勃勃,宣布向意大利和阿尔萨斯全面开战。【2】
有之前达成共识的利益连接,威廉三世的猝然逝去并未对初步形成的反法联盟有什么损害。继任的安妮女王虽继续承认《海牙条约》的效力,国家上下有条不紊的为反法战争的组织做周密的准备。
1702年5月15日,英、荷、奥联合发表声明,向法王路易十四全面宣战。
在意大利北部战场,由腓力五世亲自指挥的法西联军面对萨伏伊-卡利尼昂亲王刚刚吃了一场损失不大不小的败仗,尽管这场败仗不至于让联军伤筋动骨,但是几次失败的战役战术很快让对指挥军队兴致勃勃的年轻国王如同被浇了一桶冷水。他前所未有地认识自己军事能力上的平庸,根本无法与自己的祖父“太阳王”相比。
身边的圣殿骑士大臣早就受够了目睹国王犯下的令他难以忍受的低级错误,他委婉建言国王回到马德里,波托卡雷罗殿下迫切地希望他回来,已经等待太久了,西班牙人民也很想见到他们的王后。
腓力五世还不想这么早承认自己的无能与失败,好在王后给了他值得安慰的好消息。王后根据他的指示已经在萨拉戈萨召开了阿拉贡议会,议会成员对她十分尊敬,足以证明国王在阿拉贡的民望是深厚的,阿拉贡王国人民十分爱戴他。
虽然王后对自己享受到的尊荣和欢迎非常满意,但她身边的贵族臣子和于尔森公爵夫人可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看来,即便阿拉贡议会对王后表现出了足够的尊敬,可惜该讨论、该改变的事一项没谈成。王后想像从加泰罗尼亚议会那样,从阿拉贡口袋里掏出几个子儿来,又不想再接受类似让渡骑兵驻扎的特许权力,谈判就此僵持。
再加上王后对西班牙目前的政局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私自承诺给自己丈夫的权力带来任何损害,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没有她点头首肯,一切改革进步的愿望都只能是愿望,召开议会的本职目的毫无落实,哪怕对王后最抱有期待的于尔森公爵夫人不免也开始唉声叹气。
与此同时,波托卡雷罗在给法国的圣殿骑士同仁们书写密信,请求他们尽快游说路易十四让国王与王后赶快回到马德里。
“通过国王在意大利北部指挥法西盟军的表现可得而知,我们的国王,太阳王之孙很明显没有良好的军事素养,这不是伟大的法兰西陛下几句鼓励就能改变的事实,我由衷地希望他尽快回到马德里,不要在外面浪费人民的财产了。”
终于,从凡尔赛王宫先后发出了两封信,一封先给到腓力五世手上,第二封信与腓力五世给妻子的信同时抵达到王后的手里,信上让她们尽快回到马德里,正式就职摄政团。
然而召开阿拉贡议会的目的还没达到,匆匆解散议会太过草率,有损王室威严。王后为此犹豫不决。
在这时,萨拉戈萨大主教安东尼奥.伊巴涅斯.德.拉里瓦.埃雷拉在最恰当的时机献上最合理的建议:不解散议会,而是暂时休会,等腓力五世回来决定相关事宜。这一建议正中王后下怀,深深感到了沉重压力为之一轻的畅快解脱。
阿拉贡议会接到即将休会的通知后,投票——或是说兄弟会走了一下表面流程,给了王后十万皮阿斯特金币。【3】
“这是我们不多的家底了。”议会议员凯文.巴斯克斯在于尔森公爵夫人面前抱怨,“大主教还真是精明。休会!我看着这场议会是永远再开不起来了。”
于尔森公爵夫人梳拢头发,笑着说:“不要着急,我的朋友,短时期内王后没办法承诺什么,她也不敢承诺。这场议会的核心目的也不是为了改革,而是为了安抚民心,虽然很无奈……”她放下梳子,眼神变得有些幽深,“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给王后钱?”
“一笔长远投资。”于尔森公爵夫人俏皮地眨了下眼,“应许她愿望的不是圣殿骑士,而是兄弟会。之前圣殿骑士还卡着行程资金,不想让国王去意大利呢。”
王后一拿到议会给的十万皮阿斯特金币,转手就寄给了远在意大利的丈夫,附带一封言语殷切的信,她不计较国王在意大利遭遇的是成功还是失败,她只想和丈夫一起在马德里。
凯文.巴斯克斯和公爵夫人聊了其他的事,很快告辞离开。塔希尔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小宝贝,坐吧。”公爵夫人轻松地笑,“刚刚听明白了多少?”
“大概是把人民当成可以随便糊弄的傻子吧?”
公爵夫人开朗地大笑起来:“噢亲爱的,你这只是听懂了一半。”
塔希尔谦虚求学:“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建立在对阿拉贡人民的了解之上。对于联邦共主,阿拉贡人民对国王还是有信任的,况且国王会很快回来的,不是吗?”
塔希尔想了会,觉得公爵夫人可能的意思这一次承诺就算失信了也不会有什么事,人们或许过一段时间就忘记了,但仍改变不了糊弄一下的事实。他没再说话,而是看向窗外。
他忽然说:“要下雨了。”
“嗯?小宝贝,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因为在阴暗潮湿的雨天,苏檀的腿会痛。
他会烧一锅热水,倒进又高又深的木桶里,挽起他那长长的裙子和裤腿探进热水里泡脚,嘴里叹出悠长的气音,拍拍大腿让雪里蕻跳上来,乖乖地伏卧在裸露的膝盖上,柔软的长毛蓬松地垂掩下来,袅散的水汽下肌肤白里透粉。
这样的事经历多了,他对雨天也有了奇妙的直觉预感。也许是一缕略微湿润了些风、稍显安静的鸟鸣,都会牵扯他的情感,不由自主地想到苏檀泡脚时半眯着的、慵懒又惬意的脸。
此刻的马德里也在下雨吗?
“小宝贝?”
“小宝贝!”
塔希尔如梦初醒般回头,一脸抱歉,“抱歉夫人,我刚才稍微走了下神。”
公爵夫人一脸玩味的微笑,“你的表情像在思念远方的恋人。”
塔希尔表情更尴尬了,心不在焉:“是吗。”
公爵夫人一手托腮,笑容暧昧:“你的恋人长什么样子?”
“我没有恋人。”塔希尔不得不说出事实。
“噢~那就是在暗恋了!”
“不要这么说!”
“哎呀哎呀,小宝贝,你这样子怎么能追到喜欢的人呢?难道要让你的青春充满爱而不得的遗憾吗?喜欢谁当然要勇敢的说出来啊!”
塔希尔狼狈得要命:“公爵夫人,您别再调侃我了。”
公爵夫人笑得非常开心:“我在很认真的鼓励你啊!如果你不早点告白,喜欢的人可能会跟着别人走哦。”
塔希尔由此蓦然想到了卡耶塔诺老爷,他尴尬的笑脸僵硬住了。如果不是公爵夫人无意的提醒,他几乎忘记了,苏檀现在还是卡耶塔诺老爷养的情人。
“小宝贝?”公爵夫人挑着眉,“怎么,你喜欢的人其实并不喜欢你?”
塔希尔现在说不出来的难受,思绪也很混乱,摇头:“不是……”表情很沮丧。
公爵夫人不再以轻佻的神情说话,神色认真起来,拉过他的手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塔希尔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有勇气说出自己喜欢的人其实是他人情人的事实,而且那位老爷还是圣殿骑士。听到这里,公爵夫人的笑容意味完全变了,两根指头狠狠地戳他脑袋:“小笨蛋,你都是刺客了,为什么还在纠结这种事?直接杀了那个圣殿骑士不就行了吗?”
“可是……”
“什么可是?难道你那位恋人生活奢侈无度欠了一大笔钱,只有那位圣殿骑士能负担得起她的开销?”
“没有……他,她没有欠钱。”
“那你还在纠结什么?!”
“他……那个圣殿骑士在小时候资助过我。”
没有卡耶塔诺老爷每月派仆人送来的蔬菜蛋肉,没有足够的营养,塔希尔不可能长得那么快,比父亲贝西奥还高出一大截。每次从托莱多回来海东青都怂恿着叫他多吃肉,说吃不完食材会放坏,不如敞开了肚皮可劲吃。
况且单论生活方面,卡耶塔诺老爷也并不惹人讨厌,他风度翩翩,就算塔希尔在苏檀家里名义上只是“仆人”,但从未在他面前颐指气使过。在刚来那几年,他口袋里还会准备专门给他的巧克力和糖果,尚且年少的塔希尔没法拒绝这番甜蜜的诱惑。
“原来是这样啊。”公爵夫人神情更怜爱了,“小宝贝,要解决你的心事还挺麻烦的呢。不过我相信,如果你真心与恋人相爱,不在意日后交往的话,那位圣殿骑士也不会在意她是否成婚的。”
塔希尔脸热起来。他知道在贵族圈子里,是否已婚和结交情人完全是两码事,甚至已经结婚生子的妇人更“自由”。最鲜明的例子就是眼前的于尔森公爵夫人。但是他……就是心里很反感,不愿接受。
公爵夫人将他的心思看得透彻,刮刮他鼻子:“相信爱情的力量,小宝贝。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美丽的事,告诉她你的心意,她自然不会去想什么有钱的糟老头子了。”
塔希尔压力很大,或许困难不仅仅限于卡耶塔诺,还有世俗与传统。还有他自己——苏檀是他的老师。
就算得了公爵夫人那么多诚心实意的鼓励,塔希尔还是挤不出一点乐观的笑容。心情疲惫得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了:“我知道了,谢谢您的关心,夫人。”
公爵夫人敏锐地察觉到,就算被迫说了这多,塔希尔依旧有深藏在心底的心事没有说出来,关键信息不肯透露,旁人也无法给出更合理的建议。
到底是多严重的困境才会让塔希尔如此烦恼呢?不会是亲兄妹的关系吧?
塔希尔不肯再透露一丝一毫。于尔森公爵夫人无从猜起。此时王后已经准备返回马德里,统领摄政委员会。
“马德里是个不错的地方。”公爵夫人透过车窗向外望去,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
“这是一座美丽又伟大的城市。”塔希尔应和道,他透过狭小的窗看到了在天上盘旋的雄鹰,尽管模糊不清,但他确信海东青正在某处屋顶注视着他。
事实也确实如此。海东青抱着胳膊蹲在屋顶上,注视着这帮庞大的队伍。
国王离开,波托卡雷罗只手遮天的时间里,初期执政时他带来的一点兴旺迹象已经消散无踪。圣殿骑士互相勾结,不择手段地为自己谋取利益,行为猖狂,趴在这个本已孱弱的国家上拼命吸血,经济下滑得愈发严重。
临时军政府的无能与残暴直接损害了波托卡雷罗大主教此前积攒的名声与威望,内忧外患让这位老人焦头烂额之际又深感疲惫。
现在他将要面对的,是被法王路易十四与西班牙国王任命的摄政委员会领导者、王后玛利亚.路易莎,以及与王后是知心密友、与同行的法兰西大臣关系密切、旧情人于尔森公爵夫人。
于尔森公爵夫人与王后在王宫下榻。塔希尔手持特别通行证离开王宫,去兄弟会的情报交接点拿取情报,摸到纸张后立刻回到王宫,将密信交给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看到密信内容,挑起眉毛:“大导师让我过两天安排好事情,去和他们见面。嗯……小宝贝,陪我一起去吧。”
“好的。”塔希尔没有意见。公爵夫人卷起密信,放在蜡烛上点燃,“开完秘密会议后,小宝贝愿不愿意带我去见一见你暗恋的人呢?”
“啊?!”塔希尔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可以!”
点燃的纸卷差一点点就能烫上夫人的指尖,公爵夫人把余烬丢进水盆,嗤地飘起淡淡的青烟:“为什么不行呢?放心,我远远地偷看一眼。我可是很好奇小宝贝这么喜欢的人长什么模样的哦。”
塔希尔绷着脸:“不行就是不行。”
“好吧。”公爵夫人无奈地耸了耸肩,“真是讨厌的固执呢。”
塔希尔有点气恼地说:“公爵夫人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恋情呢?您在马德里不也是有一位老情人吗?”
话一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这句话太尖锐,几乎是在羞辱公爵夫人,他连忙补救道歉:“对不起夫人,我……我冒犯您了,对不起。”
公爵夫人宽宏大量地微笑:“小宝贝,不用这么紧张。我和波托卡雷罗的情人关系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她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也许在追忆那早就挽不回来的青春:“那时候他还不是什么最高大师,只是个普通成员。当年的他……确实聪颖过人,擅长雄辩。你要知道,聪明人之间会互相吸引的,他也算是很有人格魅力的人,还有一股不输年轻人的热烈干劲儿。现在嘛,都分开那么久了,兄弟会没人会在乎这个。你要说我会不会去看他……”公爵夫人瘪起嘴,“都快七老八十的人了,还野心勃勃地摄政,肯定老得一脸烂褶子了,又是政敌,谁要去看他,哼!”
【1】百度百科、维基百科里英王威廉三世去世日期为3月8日,死于从马上摔下来引发的并发症肺炎,更具体一点死因是因为他骑的马踩进了鼹鼠的洞穴(此来自维基百科)。百度百科引用文章:《William III and Mary II》。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记载他是3月19日去世。虽然我很尊敬写这本书的历史学家,但是他采用的不知道算什么写法,不是纪传体纪年体(他用的什么标准来安排分章的我真是想破脑袋也看不懂),阅读起来体验真的和狗屎一样。我搞不清楚威廉三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了,在此采用前者记载。
彼时英王兼任荷兰执政。
【2】最开始我也看不懂为什么威廉三世出个协议就能争取神圣罗马帝国贵族的支持了。上了维基百科查阅总结了下。
首先,选帝侯是神圣罗马帝国特色分封制,拥有选举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权力。
其次,这位巴伐利亚选帝侯的老婆是利奥波德一世与西班牙的玛格丽特.特蕾莎的女儿玛利亚.安东尼娅。也就是说这位公爵不仅有资格当上神罗国王,与西班牙还有亲戚关系,也在西班牙国王的继承人选队列里。
神罗贵族应该是不乐意看到这位选帝侯还有机会当上西班牙国王的。
他的上一任巴伐利亚选帝侯约瑟夫.费迪南就获得卡洛斯二世承认过可以继任国王,但是这位选帝侯没福气啊,1699年2月就突然暴毙了,卡洛斯二世没办法才转给安茹公爵,即是现在的腓力五世。
【3】《西班牙王室继承战争》这里原文写的是给了十万美元,刚开始没感觉到哪里不对,后来想起来这个时候美国还是殖民地!国都没有有个屁的美元!
我不知道作者是怎么想的写成这样,醒悟过来我气得想砂仁。也许作者的意思是这笔资助价值现在的十万美元,但是资料太少换算不来,伤脑筋,在此干脆设定为西班牙金币体系中的皮阿斯特,也就是一次性给了八十万里亚尔(比加泰罗尼亚议会厚道一点)。
英国:我在这个地球上只办三件事:反法,反法,还是他娘的——反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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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序列六:风情渐老见春羞(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