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阿七就感冒了,柒翻出药给他服下,他还是缩在被子里直打喷嚏。
浑浑噩噩之间,居然睡着了,后来竟然是被一股食物的香味唤醒。
阿七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眼睛立即睁开了,一碗类似粥的东西放在餐桌上。
他瞧见柒正在灶台前煮着什么,窗外的阳光淡淡,如同一条金线,照亮了昏暗的厨房一隅,也照亮了轮廓分明的侧脸。
修长干净又骨节分明的手拿着一根勺子,搅拌着锅里的东西,咕嘟嘟地冒着泡,水雾蒸汽升腾,空气中的香气越发浓郁。
阿七这才察觉自己非常饿,顿时感觉鼻也不塞了,喉咙也不痛了,过去攀住柒的肩膀,伸着脖子看,“靓仔,你在煮什么?”
靓仔回身指了指桌上那碗,“食。(吃。)”
阿七捧起碗一看,原来是皮蛋瘦肉粥。
米粥温度适中,软糯绵密,入口即化,皮蛋滑嫩咸香,再配上富有嚼劲、越嚼越香的瘦肉。
“哇,好吃好吃!”圆滚滚的眼睛像是两颗点亮的灯泡,阿七竖起大拇指,“靓仔,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生咗病要食得清淡啲。(生病要吃得清淡点。)”柒停下手,将那锅粥端到餐桌上,“啲话系你讲嘅,粥也系你教煮嘅。(这话是你说的,粥也是你教煮的。)”
确实,人生病了,肯定不能像往常一样吃大鱼大肉这种油腻的食物,而且胃口也会因为生病受到影响。
不过他教靓仔煮粥?过去那么多事,怎么可能每一件都记得,阿七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他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靓仔,你的生日是不是差不多要到了?”
“听日。(明天。)”
“那么快?”阿七愣了一下,正视着柒。
阿七还记得柒初到家里,很小很小,饭量像小猫一样,而现在他和自己差不多高,还变得那么可靠。
一个人的四岁到十八岁,十四年的时间,流光飞逝,物是人非,足以让一个小孩长成如今的模样。
没想到柒居然在计算着日子,是在期待生日吗?意外孩子气……
阿七嘴角勾起,重重地拍了拍柒的肩头,“明天你想吃什么?”
“牛杂。”
……
阿七打算一大早煮牛杂,但是感觉头晕脑胀,喉咙火烧似的痛。
裹紧被子又睡着了,时而热得冒汗,时而冷得发抖,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被切分成几个板块,跟零散的拼图一样,放入盒子里,然后疯狂地摇,摇得他头晕脑胀。
意识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似乎一只手在自己的额头摸了又摸,似乎看到一双很黑的眼瞳,像是极深极深的水潭,一眼望不尽底。
稍微有点清醒时,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眼的是软绵绵的枕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是趴着的,裤子褪到膝弯处。
这个姿势有点不太对劲,怎么感觉有点危险?
阿七挣扎想爬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把他牢牢地按回床上,他急忙转过头,瞧见柒站在他身后,手上拿着一枚子弹头形状大小的微黄东西。
阿七眼皮狠狠一跳,“靓仔,你拿的是什么?”
“退热栓。”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阿七额头冒汗,表情扭曲到变形,“等等等等等不是我想的那种东西吧……嗷!”
当然为了不引来丧尸和人类,阿七嗷到一半,就把拳头塞进嘴里咬。
过后,阿七像一只虫子在被子里咕涌着,有气无力地说干嚎道:“我的清白啊——!我还没有交女朋友啊!”
“你肚唔肚饿?(你饿了吗?)”实在受不了这人的聒噪,柒打断阿七的话。
“饿了。”阿七掀开被子坐起身,摸了摸肚子,“有什么吃的?”
柒热了一碗皮蛋瘦肉粥给阿七,他吃完又继续缩在被窝里瞎叫唤。
那声音其实不大,但是装模作样拖长的尾音令柒额角青筋跳了跳。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得喇,我会负责嘅。(行了,我会负责的。)”
阿七扭头望向坐在床边看书的那只闷骚冰山,柒也恰好看过来。
那双眼眸素来如同毫无波澜的深潭,此时却泛起轻微涟漪。
阿七狠狠一愣,“靓仔,你来真的?”
一束阳光从窗外照入,浮尘在金光之中飞舞,起起伏伏,好像少年人躁动不安的情愫。
阿七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试探着:“什么意思,靓仔,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柒看了看阿七,又一声不吭地挪开了目光。
要是平常的靓仔早就出声呛他了,这不对劲。
为什么沉默?不要沉默啊!阿七内心在呐喊。
联想起被塞退热栓的事,阿七抽搐般地扯扯嘴角,“我好像买了退烧药的吧,说实话,你是不是趁火打劫?靓仔,你这样是不对的,强扭的瓜不甜。”
“……”柒继续低头看书,头也不抬地说,“你买嘅退烧药都过期晒,唔使呢個,你系想烧死乜?(你买的退烧药都过期了,不用栓,你是想烧死吗?)”
“不是吧,过期了?”阿七翻着白眼回忆了半晌,确实当时他没怎么看生产日期,就一个劲地买。
沉默了一会儿,阿七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解释,嘴上却仍旧忍不住嘀嘀咕咕:“也不是非要用药吧,还不是借机占我这个绝世大帅哥的便宜。”
绝世?大帅哥?柒脑门冒出黑线,“谂太多,开玩笑嘅。(想太多,开玩笑的。)”
他低头翻了几页书,突然感觉衣角被扯了扯,一转头,对上一双盛漫笑意的眼眸。
阿七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颗糖,塞入他的手中,“靓仔,生日快乐,恭喜你成年了。”
只是很普通的草莓硬糖,柒接过,就剥开糖纸,放入口中,味蕾被丝丝缕缕的甜浸透了。
……
阿七感觉自己的病好了一些,终于煮上牛杂了。
香味浓郁诱人,它像是拥有着神奇魔力,能勾出人们对食物最纯粹的向往。
刚出锅的牛杂散发着滚滚热气,光是这几口汤,就足以将人的五脏六腑熨贴得当,鼻尖甚至有些微微冒汗了。
“靓仔,你就那么喜欢吃牛杂?”
柒点了点头,半垂着眼,吃着牛杂,沉吟了一会儿,忽地说:“钟意。(喜欢。)”
第一次吃牛杂是在七岁时,那年冬日天气很冷,似乎也下雪了。
因为被嘲笑是孤儿,和几个熊孩子动了手。少年来接他时,老师说了很多话,那天回家的路有点长。
浓郁的芳香从不远处的牛杂摊里溢了出来,熏得胃在酸涩地蠕动缩紧,口水不断分泌,他听到胃发出很响的声音,有点丢脸。
同行的少年左看右看,也发现了那家牛杂摊,嘴角一挑,笑容灿烂地对他说:“乖乖仔,要吃牛杂吗?”
即使打架了,还说他“乖”吗?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最终沉默地接过少年递来的一碗牛杂。
很好吃……
他七岁,少年十四岁,七年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随着成长期的到来与过去,他们的身高在逐渐接近。
在细水流长的温馨日常中,有什么种子悄悄地冒了芽。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喜欢这个人,明明这么不着调,还口花花,与他完全相反的人,却令他不得不在意,不得不留心,可能喜欢这件事本来就没有道理。
又一场雪过后,暖洋洋的阳光从云层中射出来。
萧瑟荒凉的庭院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远处的树枝和屋檐都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刺眼的雪光泛在玻璃窗上。
病全好了,阿七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和柒一起清理屋顶的雪,好让太阳能发电板工作。
才干了十几分钟,阿七就一屁股坐到水泥栏杆上偷懒,瞧见柒在一旁认真铲雪,觉得神情专注的靓仔有一丢丢蜜汁乖巧。
阿七坏坏地一笑,“嘿嘿,乖乖仔,好好干!”
柒却停下动作,对某人进行死亡凝视。
那道视线特别强烈,偷懒的阿七心虚地移开目光 ,“我脸上长花了吗?靓仔,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阿七跳下栏杆,吹着不在调上的口哨,上挑的视线望向天空,举起铲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铲雪。
“……”靠近,凝视。
那双黑沉深邃的眼睛目光灼灼,就算脸皮厚如城墙,阿七也扛不住了,只好加快干活的速度。
一忙就是一个上午,清理最后一块太阳能发电板上的雪。
阿七倚靠在栏杆旁,合拢双手,往掌心里哈了一口白气,然后使劲搓了搓。
忽地眼前一片阴影飘来,阿七抬起头,“靓仔?”
话才落音,手就被柒的手拢住了,两双手互相摩挲着。
柒的手指有薄薄的茧,擦过手背的皮肤,像是数根纤长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挠过。
阿七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他们的相处模式,好像早就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
中午随便吃点面条,又开始清扫了一下院子里的雪。
积雪足有二十厘米高,扫着扫着,就发现那只光头男丧尸的尸体,之前还来不及处理,这次他们决定浇点汽油烧了。
那只光头男丧尸显然是变异的,速度和力量都比普通丧尸提升了一大截,似乎还有一定的智力,翻过四米高的围墙对于它来说,不是难事。
阿七看着火光逐渐吞噬那具丧尸的尸体,回想起在商场遇到的婴儿丧尸。
要是丧尸全部进化成这种怪物,他们还有命活吗?
今天的晚饭是炒面,一大盘炒面香喷喷的,每一缕面条都染上了漂亮的酱油色。细细的面间,夹杂着脆生的豆芽、橘黄的胡萝卜丝与粉红的火腿肠丝,光看颜色就让人食欲大增。
晚餐过后,太阳早已被地平线吞噬。
他们将高倍望远镜搬到二楼看星星,没有光污染的天空像是一块黑色的锦缎,上面缀着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们也不懂什么星座、什么星座的,就是瞎看,反正又无事可做。
“我好想玩游戏,好想刷视频啊!”阿七感叹道,往后一倒,躺在地毯上。
一颗毛绒绒的狗头搁到他胸口上,他敷衍地摸了两把。
土豆的尾巴转得像风扇,碰落旁边叠成一摞一摞的书籍。
“行了行了。”阿七拍了几下狗头,土豆却更加兴奋,舔了舔他的脸。
“呸呸呸,怎么那么臭,你是不是吃屎了?”阿七表情扭曲,使劲用手背抹了抹脸。
柒把抽纸盒丢给阿七,弯腰捡起那些书。阿七也帮忙捡了几本,一张照片从扉页里滑出来。
照片上是一对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夫妻,身侧站着一个小孩。
柒捡起来,顺便看看,“你细只個阵嘟几得意。(你小时候挺可爱。)”
阿七凑近瞅了一眼,“边有你得意啊!(哪有你可爱啊!)”
柒低头再次瞅了瞅照片,“你真嘅唔忧心乜?(你真的不担心?)”
当然担心,怎么可能不担心,可是担心也没有用,阿七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
柒看着阿七,露营灯的光晦暗又昏黄,那张侧脸在灯光下竟然意外显露一丝落寞。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等末世结束,我陪你去揾佢哋。(等末世结束了,我陪你去找他们。)”
却感觉到一道强烈的视线,转头就对上阿七疑惑的眼神,柒也不知道对方那颗优秀的大脑在想什么,“点解咁样睇住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阿七认真地端详着柒,若有所思地说:“靓仔,你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吗?忽然想当暖男了?”
“……”柒无语地看着某只煞风景的傻子。
“那约好了。”
“乜啊?(什么?)”
阿七翘起嘴角,拍了拍柒的肩膀,“不管我们谁能活着度过这个末世,都要找到那两个要成果不要小孩的研究狂。”
活着找到那对父母吗?阿七的父母,也就是他的远方亲戚,是名义上收养他的长辈,事实上他们常年不在国内,他对他们的印象很单薄。
但这些并不重要,他清楚阿七的想法,假如他和阿七之中有一个人死了,也能在心底建设一个目标。
人要是没有希望,独自一人在与世隔绝的避难所里,无数次度过这样重复的日子,是要疯掉的。
可柒并不想答应阿七,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很痛苦,孤独到甚至自己也感受不到孤独是很痛苦的……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阿七不记日子,模模糊糊地想到差不多是春节了,准备包饺子。
当时种韭菜时,特意留了一把,去地窖里翻出来,却发觉都枯黄蔫瘪了,没办法吃,最终决定包猪肉饺子。
在馅里还放了大颗脆弹的虾仁,外头包裹一层晶莹剔透的皮,蘸一点醋或者酱油,只需要轻轻一咬,饱满的肉馅和鲜美的汤汁就溢满口腔。
吃了几个饺子,阿七在餐桌底下掏啊掏,掏出一大瓶酒,用番石榴汁的饮料瓶装着的。
他又拿出两个玻璃杯,笑眯眯地说:“靓仔,反正你也成年了,要不要喝点酒?”
盖子一拧开,一股浓郁的酒香飘散了出来。
这是他当初去乡下大采购时顺带买的,是农家自己酿的米酒,味道格外香醇。
“满上满上。”他给自己和柒倒上酒。
两个人举杯轻碰,阿七喝了一大口,却见柒只是抿了一点。
“喝得这么斯文,你是妹仔吗?”阿七故意调侃他。
“……”柒放下杯,“我惊你饮醉酒,发酒癫。(我担心你喝醉了,发酒疯。)”
“我什么时候发酒疯了?放心了,我酒量很好的。”
又一杯酒下肚,胃里渐渐暖了起来,人也微熏了。
温暖的室内隔开凛冽的寒风,灶里的柴火燃烧着,时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外面很安静,安静得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