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伽斯闭合的骨翼微微张开一道缝,安辰星从里钻出,四周太昏暗,他不敢贸然站起来,只能腾出一只手往上摸,缓慢地蹲起身,却很快就摸到了顶板,就在一米五左右高的地方。
安辰星深吸一气,重新蹲下,凭感觉从腰间携带的工具箱中摸出一个小手电筒并点亮,转回身从下往上照。
不算明亮的光束先是照出一对包裹着的如鹰般强大的骨翼,然后是淌着血的脖颈,最后停在一张挂着几道血痕的面无表情的俊脸上。
安辰星清楚地看见莱伽斯那双琥珀色瞳孔由于光线的照射,直接由具备夜视效果的圆瞳调节为了竖瞳。
莱伽斯此时半躬着身,背上还承受着几乎全部顶板的重量。
安辰星嘴唇颤了颤,觉得长官是条真汉子的同时,也升起了一股愧疚的心理。
如果不是自己动了永动雄核的主意,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安辰星敛敛神,再照向其他地方。
教堂的顶板是三层的设计,当时整个塌下来的时候,莱伽斯便主动动身承接。
结果最下面一层因莱伽斯的顶级防御力和自身坠落的动能对冲过大,直接就以莱伽斯为中心碎裂成了好几块并狠狠砸落,既压伤了阿拉里克,也砸死了前辈虫。
现在顶板的中间层和最上层仍在莱伽斯的背上。而中间那层也因剧烈对冲有所损坏,正处于将裂不裂、摇摇欲坠的状态,大概也就是莱伽斯说的有二次坍塌的可能。
安辰星越看越是觉得心有余悸,“长官,我欠你的虫情……”
“别蹲在那里,”莱伽斯沉声打断他,像是在训诫自己的下属,“要么去看阿拉里克,要么钻回来。”
安辰星挨了训,乖乖闭上嘴,他小心地转身,往阿拉里克的方向蹲行几步,来到了他身边。
阿拉里克在地面趴着,腰部被称重石柱横压,上边盖着一层坍塌顶板,头部没事,血却留了一地。
安辰星用小电筒照了照外围,一时找不着伤口,“你伤到哪了?”
“胸口……”阿拉里克声线不稳,“几块棱石…刺进去了……”
安辰星又照了照雌虫背后的石柱,犹豫了片刻,“我力道不行不敢乱搬,怕卸了力对你造成二次伤害。”
阿拉里克深深地看他一眼,只是问,“军雌…他…还要多久时间…恢复……”
安辰星闻言顿了顿,听见后方莱伽斯语气平静,“以你的伤势,如果确无雌纹,哪怕现在就有生物权限在,也很难。”
阿拉里克其实也清楚这点,但还是坚持说,“可我…不能死……”
安辰星垂眸看阿拉里克的表情,被其中携带的某种熟悉情绪所感染,“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
“你说什么……”阿拉里克回望他,因为这句话有些心绪复杂,“你…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安辰星坦诚地摇头,“但我能感觉到你有强烈的信念,是它在支撑你至今为止的所有行为,是吗?”
阿拉里克闻言阖了阖眼,而后睁开,“你说的…不错……”
安辰星回想阿拉里克的行为和言论,有了一个结论,“一般和平年代很少会出现极致的种族狂热虫,你让我感到意外。”
“是吗……”阿拉里克没有解释,想明白无论如何也无力回天后,他开始安排后事,“你们答应我…两件事…好吗……”
安辰星没有作答。
因为阿拉里克刻意用了“你们”一词,那就意味着这件事只有莱伽斯能做到。
莱伽斯倒是对阿拉里克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观,但他知道造虫心善单纯,“先说说看。”
“将我的尸体…带走…销毁……别让其他虫…知道我…死了……”
“可以,”莱伽斯没有拒绝,“另一件?”
“谢谢……再把我的…智脑…给联…邦第二…序……”
莱伽斯沉默几秒,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你为联邦第二序做事?”
“算是吧……”阿拉里克一声苦笑,“把东西交到他手上……我多少…能好受一些……”
莱伽斯凝视他许久,判断此举应该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后,说,“我可以答应你,但我会以匿名的方式寄给他。”
“可以…我明白的……”阿拉里克脸色虚弱得苍白,“刚开始确实…被你们给唬过去了……可是深更半夜…一个文明权限…一个军雌…除了来盗…永动雄核……还能是…什么……”
安辰星霎时眼皮一跳,“虫友,这你可不能乱说。”
“呵……朋友…吗……我的亲虫朋友都…已经死了……”阿拉里克突然觉得自己很累很疲惫,此刻在心中生出向往,“如果能和你们做…朋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阿拉里克?”安辰星用手轻触他的鼻息,“你要睡了吗?”
“嗯……”阿拉里克缓缓闭上眼。
雄尊无道,叛乱起始。千年浩劫,唯心一咒。
科技遗失,联邦方建。余党未灭,刮纹航行。
殚精竭虑,心系族群。一朝命陨,满盘皆输。
“不……”阿拉里克忽然震颤睁开眼,看着安辰星表情和语气都很激动,“之前你说……离联邦…联邦终结只要…要一个契机?”
安辰星此刻已然明白阿拉里克对联邦的热爱,不忍在这时还刺激他,“那都是我胡说的。”
“你…你说…说给我听……联邦究竟…哪里有问题……”阿拉里克恍若回光返照,固执地讨要一个说法,“至少我们…雌虫掌权……能让那些雄虫…一生吃喝无忧……可你知…道…一旦雄虫掌了权…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可不会…让雌虫…那么…好过……他们凌辱…标记…杀戮……只有…只有联邦…制度才…是最正确…且唯一…的出路……”
对上他索要认同的眼神,安辰星踌躇了几秒,终于还是说了,“比起雄尊制度,联邦制度确实显得更虫性化一些,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说明它是正确且唯一的。”
安辰星继续道,“我们先不对比两种制度的优劣,就单说联邦,其实稍有资历的虫都应该有所感觉,这个制度实在是太脆弱了,脆弱到只要一些联邦序列出现问题,就会变得难以为继。而联邦至今得以延续将近四万年,完全就是一个奇迹。可奇迹到底只是巧合的一种,社会终归要回到本该抵达的地方。”
阿拉里克沉默了,因为没有虫会比他更懂联邦制度的脆弱性。
航行期间,他处理过太多的雄尊事件和解体事件,以致到了一个麻木的状态。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冒出过这样的念头:是不是唯心暴怒之下的咒言反而让脆弱的联邦得以留存更长的时间?
他不敢想。
“不是…奇迹……”阿拉里克抬眸看向安辰星,“是一序的原因……我们只要保证…联邦序列的纯洁性……甚至不用很多…一部分就好…一序还有二序……总能…我族总能找到那么几只虫……一心一意为联邦…着想……”
安辰星回视他,表情同样郑重,“第一,虫会变。第二,虫会死。”
像是被戳到痛处,阿拉里克急喘几下,不甘心道,“只是脆弱…就要否…决…吗?难道…雄尊就…就能好到哪里去?雄尊要是稳定……就不会有遗失…遗失纪大叛乱了……”
“我从未说过雄尊好,好的制度应该适用于当下,同时也受限于技术。”安辰星音色清朗,“绝对危机时刻,种族制度应考虑上升高度,首要确保火种和文明的延续,哪怕付出极大的牺牲。而在和平发展时期,制度应考虑往下沉落,让所有的虫都具备选择的权利,不论雄雌。显然,雄尊和联邦都不具备这点。”
“你真…天真……那…是不可能存在…的……”阿拉里克并没有被打动,疲惫的他合上眼,再次沉寂下去,“因为雄虫…永远…不会满足……”
“你要睡了吗?”安辰星见状,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嗯…好困……”
“你不是想活吗?”
“我没救了……”
“那是长官说的,我可没这么说过。”
阿拉里克又一次睁眼,问,“你有…办法救我?”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我可以试试。现在告诉我,你的意识在哪里?或者说,你的虫纹在哪里?”
阿拉里克听罢有些疑惑,“你想…做什么……”
“果然吗?”见对方没有纠正,安辰星明白自己心中所猜没错,笑了笑说,“你的意识储藏在你剥离的雌纹中,并且和隔空接管着你的虫体。”
阿拉里克突然对他要做的事情似有所觉,神色大变,“你?”
“没错!”安辰星大幅度点头,无比自信说道,“我可以试着帮你换一副新的身体!”
“咳咳!”阿拉里克当场剧烈咳嗽起来,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你!放肆!放肆!”
安辰星这才意识到阿拉里克竟是不愿意的,不禁面露疑惑,“怎么了?”
“……”阿拉里克心中实在惊骇,终于是遭不住,一口气背了过去。
“阿拉里克?”安辰星这下也吓到了,伸手小心地摇了摇雌虫,然而雌虫一点反应也没有,彻底死透了。
安辰星愁坏了。
其实载体死了问题不大,只要知道原意识在哪,还是可以着手尝试的。可是他刚刚没得到阿拉里克的允许,后面就算是找到了意识,也不好违背原主的意志将其强行复活。
安辰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重新蹲行回长官的身边,将小电筒好好收回腰间工具箱,然后熟练地钻入长官安全的骨翼内,这次是正面相对的体位。
安辰星继续深思,听见头顶传来莱伽斯淡淡的声音,“如果你不吓唬他,他至少还能再活三分钟。”
“我吓他?”安辰星更加茫然,“我明明是要救他。”
莱伽斯闻言一怔,心道这虫真是一点自觉都没有,“逆理为罪。”
安辰星瞬间哑然。
虫族三理第二理:意识不可转移。
如果让阿拉里克的意识接管其他身体,那他就逆理了。
真是不可思议。
真是荒谬至极。
意识永恒派前赴后继得出的成果,仅靠着一条不知所谓的定理就能彻底锁死?
————
“长官。”
“嗯。”
“这里好黑啊。”
“是吗。”
“是啊,你还要多久恢复?”
“两个小时左右,预计天亮前能带你出去,还有阿拉里克遗体。你的前辈虫呢?我建议把他留在这里,承担这次盗窃罪名。”
“嗯,前辈既然已死,就留下做掩护吧,我也希望联邦能顺杆查查上游害了他的联邦第五序。”
“嗯。”
“能再快点么?两个小时好像有些紧张,我担心出去的时候会刚好碰上起得早的权限虫。”
“你身上带特级安慰剂了吗?”
“额,没有。”
“那没办法。”
“……”
“真没办法。”
“长官,要不你试试我的血?我的血虽然没有信息素,但好歹是半雄,万一有作用呢?”
“啧,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我也不想啊,可如果真倒霉被发现,我是原定任务权限虫还好说,你堂堂第一总指,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
“好吗?”
“……”
两分钟后,一个小心试探的声音说,“长官?”
一个有些恼火的声音出现,“自己咬破手指,给我喂一点。”
恼火的声音又强调,“不许喂多!”
“是。”安辰星只得卖乖,毕竟永动雄核这茬,全是自己惹的祸。
唉,先前又是求换感染源,又是借钱,又是求授造舰技术。
如今还被救了性命。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欠长官的恩情,几辈子都还不清。
安辰星没头没脑地想着,然后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长官。”
“嗯?”
“原先你许我总指第三序列,可还作数?”
“想来了?”
“问一下。”
“作数。”
“噢。”
“来吗?”
“我想想,其实现在历史院我觉着还能再爬高一些,不然现在空降过去,不给你跌份吗?”
“那倒没错。停,你这血没用,别喂了。”
“噢,那白咬了,还挺疼的。”
“……算了,伸进来,我给你吸一下,雌虫唾液愈合能力强。”
“噢,谢谢长官,你虫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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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恩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