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温，神夏」伦敦纪事 第20章 第 20 章

随着不断前行，脚下的路越来越远离热闹喧嚣的城区，身边的行人也越发稀少，而为了不被怀疑，彼得和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只能越拉越远，只能看到黑色的、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在视野中逐渐模糊。

顺着蜿蜒的泰晤士河，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他们来到了像是郊区的地方，周边只能见到寥寥数个行走的过路人，高楼大厦不再常见，取而代之的是每隔几十米才能见到的几个红砖砌成的低矮楼房，女人紧紧抓着孩子的手，时不时假装不经意地扭头检查是否有异常情况发生，在即将到达某个路口时，贴着墙向一条有些破败的小巷内拐了进去。

彼得自然跟上，却在刚进入小巷时，不小心踢到不知谁扔在这里的废弃铁管，清脆的当啷声刹那间回响在整个巷子里。

女人立刻抱起孩子，警惕地回头张望，一只手也飞快插进包里，不断地摸索着什么。

但整条巷子里除了她们两个之外空无一人，今天没有太阳，黑沉沉的阴云遮挡在上空，光线很暗，四处都空荡荡的，这让那巷子里发出的清脆声响显得更加突兀，突然，一阵大风袭来，打着旋儿穿过女人杂乱的发丝，暖白色的珍珠耳坠在风中不断摇晃，黑色头巾也被风高高扬起落在石板上，狂风在这条巷子里发出恐怖的嘶吼。

帮孩子拢紧衣领后，女人艰难地弯腰捡起头巾，她们只能继续向前赶路，必须得在这场雨下来之前到达教堂。

听到哒哒哒的赶路声再度响起，贴在墙壁另一面的彼得松了一口气，就在刚刚在女人回头的一瞬间，他向墙顶射出蛛丝，一个空翻落在了墙面的另一端，由于废弃多年，墙体千疮百孔，在他狠狠撞上墙面的一瞬间，一大块墙皮脱落，他又连忙伸出另一只手，用蛛丝将它粘住，轻轻放回地下。

小玛丽应该是累了，趴在妈妈的怀里睡去，女人的步伐依旧沉稳有力，她的目光始终朝向远方，不同于前几天的灰暗无神，漆黑的眼眸像是北极的夜空，乍现出一抹绚丽的极光，她的嘴角上扬，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时不时轻拢怀中的女儿，在小玛丽快醒过来的时候哼唱几句摇篮曲。

轻柔的旋律隐于狂风的呼啸，她的衣裙时而飘起时而落下，碎石和枯草被她不断越过，有时也会因为地面的不平整而踉跄几下，不过女人并不在意，她只是更快更稳地，不断走着，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打断她前进的步伐。

然后是一片枯木林，枝干交错，绿意凋零，只剩下灰黄的叶片和尘土，树木歪斜，像是随时都会倒塌，这次彼得更加小心，他踮起脚，步伐轻盈地穿过，每一步都仔细避开脚下的碎枝，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亲爱的，醒醒，我们到了。”

小玛丽被唤醒，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被妈妈放在地上。

是熟悉的地方，她想。

高大的灰色建筑突兀地出现在林中，是一座废弃的教堂。石墙斑驳苍老，大理石的墙面被雨水冲刷出层层叠叠的印记，或许是因为当时没有完工，教堂的顶端没有十字架，只留下被腐蚀的木制尖顶，教堂侧边的彩窗也布满裂痕，有几个甚至直接碎掉，彩色的玻璃碎片铺了一地，在室外光线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这里唯一的生机或许是建筑上生长的藤蔓，墨绿色的藤蔓牢牢包裹住半座教堂，从远处看像是一双黑色的大手禁锢着这片死寂的土地，而狂风吹过，叶片剧烈摇晃，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这里挣脱闯出。

而在教堂门口，有一位披着黑袍的人正在站岗，看到母女二人前来，她递过手中早已准备好的黑袍。

“教母正在等你们，快些进去吧。”

不同于身上穿着的阴沉黑袍，她的声音温婉动听，甚至充满了活力，这是一位年轻的女孩，今天轮到她在外面站岗。

“好的，好的，谢谢你，辛苦了……”

女人接过黑袍披上，小玛丽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套上黑袍，但她刚刚睡醒，手脚没有力气，捣鼓了半天，还是把袍子穿的乱七八糟。

见到这一幕的女孩忍不住笑了一声，她俯下身子，动作轻缓地解开小玛丽不小心系上的死结，当她低头，兜帽垂下，露出了稚嫩的脸蛋，金色的卷发相当柔顺，被她撩在耳后，墨绿色的眼睛犹如宝石，却又带着少女的一丝俏皮。

“姐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观察了半天的小玛丽悄悄凑到女孩的耳边问道。

“你说这个吗？”

女孩一只手抚上右眼，那里有一道细小的疤痕，她用手指敲了敲眼球，发出物体被敲击的闷响，虽然两只眼睛的颜色非常接近，但如果离得够近或者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右眼有些不同于正常眼睛的僵硬。

“这个是义眼，是假的眼睛。”

女孩揉了揉玛丽蓬松的脑袋，小女孩的头顺着手的力道晃来晃去，这让女孩再次发出一声哼笑。

“好漂亮！那你有紫色的眼睛吗？”

小玛丽好奇地看着女孩的右眼，她的手蠢蠢欲动，但是因为妈妈曾经告诉过自己不能乱碰别人的东西，她抑制住想触摸的冲动。

发现了这一点的女孩，主动牵起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右眼上。

“有啊！你是喜欢紫色吗，那下次过来的时候，我戴给你看怎么样？”

“好呀！那约好了！”

斗篷被整理完毕，女人牵起女儿的手，带着歉意向这个第一次值班的女孩笑了笑，但女孩并不在意，她捏起玛丽肉乎乎的脸蛋，用力搓了搓。

“约好了，下次我在里面等着你！啊，不过下次值班的是伊琳娜太太，她很严肃的，那个时候你最好自己穿上斗篷，要不然她肯定会板着脸狠狠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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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从后面爬上教堂的顶端，这里有一个大洞，可以看到教堂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室内没有照明的工具，只有墙壁上挂着的火把，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人正贴着墙壁，一个个点亮。

很多穿着黑色袍子的人集中在教堂中央，看他们的身形，有大人也有小孩，大人们坐在破旧的木椅上，围成一个圈，彼此之间轻声交谈，而那些小小的身影，也凑在一块，学着大人的模样交流着“近况”。

很快，火把被全部点燃，原本黑暗的大厅被笼罩在温暖的火光下，穿着灰袍的人单独举着一只火把，站在了最前方，刚刚在外面站岗的少女也进来了，她关上沉重的大门，木头由于老旧发出刺耳的噪音。

“所有人都到齐了？”

灰袍人看着一圈人影率先出声，是一位老者的声音，彼得趴在房顶判断。

“是的，女士。”

站在侧边的一名黑袍人手中拿着一本名单，这是一位男子，彼得有些诧异，他以为这里的大人都应该会是女性。

“很好……我的孩子们，你们都脱离痛苦了吗？”

灰袍人摘下兜帽，露出来一张衰老但慈祥的脸，果然是一位老妇人，她头发全部都变白了，眼角和嘴角的细纹明显，在摘下兜帽时，彼得发现她的手总是不自觉颤抖，手上还有脖子上已经有好几颗老年斑，她的岁数已经很大了。

看到老妇人的动作，底下的人们都纷纷摘下斗篷，露出自己或是虔诚或是恭敬的面庞。

这里有很多很多人。

黑发的金发的，长发的短发的，黑色皮肤还有黄色、白色皮肤，皱着眉的，眼角挂满泪水的，低着头双手合十轻声祷告的，安抚着怀里孩子的，脸上带有明显瘀伤的，胳膊打着石膏的，头部缠着绷带的，女人们。

老妇人走下楼梯，彼得这才发现，她只有一只胳膊，楼梯下的女人，她们自发地、整齐地向老妇人拥去。

“米勒女士……”

有人轻声呢喃。

米勒抬起自己仅剩的手臂，抚摸着女孩们的面颊。

“我亲爱的，你的父亲还在伤害着你吗？”

老妇人停留在一位女孩的身边，她记得每一个自己的“孩子”，记得她们所受到的苦难，并为此悲痛愤怒。

“女士，感谢您……感谢……”

被叫到的女孩闭了闭眼，一行清澈的泪水滑落，沾湿了米勒女士贴在她面上的指尖。

“感谢您……我和妹妹再也不会受苦了……”

“亲爱的，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为你们脱离苦海而发自内心的满足。”

一个稍微小点的女孩伸出手，试图触碰米勒的手臂，她消瘦的脸颊上泛起红晕，在斗篷的遮掩之下，她的脖子上有着一道狰狞的疤痕。

“亲爱的，你的伤口还在痛吗？”

老妇人问她。

“不会了，我敬爱的女士，在那个人死去的瞬间，它就不再疼痛了。”

“女士，帮帮我，帮帮我……”

一阵悲戚的哭喊打破了宁静的氛围，人群慢慢散开，为一位新来的女士让开了路。

“怎么了，亲爱的？”

女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握着米勒的袍角，她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透露出一股绝望的疯狂。

“我……我的孩子……求您帮……”

刚刚拿着名单的黑袍男性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过来，他扶起半跪在地上的女人，将水杯送到她的嘴边。

“女士，先喝点水吧。”

女人没有接过，她只是死死抓住米勒的衣角，痛苦又执着地看着她。

“女士，您会帮我吗？您会……”

“孩子，我的孩子……”

米勒用手抚摸着女人的头顶，温暖的火光打在她银白的发丝上，在背后破损的壁画的衬托下显现出一丝悲悯的神圣。

“我会帮助所有深陷痛苦的人，所有人，那些被欺辱、被压迫，那些走投无路向我伸出双手……孩子，只要是她们中的一员，我会帮助你永远离开痛苦的根源……”

“下地狱去吧。”

不远处，小玛丽站在妈妈的身前，母亲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不再露出明媚天真的笑容，大大的眼睛冷漠地盯着因痛苦而弯曲脊背的女人，嘴唇微微颤动。

“都下地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