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了,似乎是明朝的崇祯年间,农民起义的那段日子里。
高迎祥,是我所住之地的统治者。
闯王高迎祥,确实名不虚传,手下士兵个个装备盔甲,人手两匹马,几乎与祖大寿的关宁铁骑一般所向披靡无所畏惧,简直就是一队山寨版关宁铁骑。可是自从朝廷派了人下来镇压叛乱后,闯王同志的日子就没好过过,整日东奔西跑跟个丧家之鼠没啥区别。我们这些黎民百姓也跟着遭殃,许多人因为战乱而死去,更多的人因为饥荒而葬送性命。我清晰的记得,那日我与一人争夺食物未果,被其撂倒在地。奄奄一息的我无力地躺在草堆深处,鼻间弥漫着腐朽的气味,昏昏沉沉间只在想:我要死了吧,我一定要死了吧。
直到有一个人把我跟垃圾一样从草堆里拎起来,扔到马车上。
那时的我精神已经涣散不堪,根本无法看清是谁,只记得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嘿,你该醒醒啦。”
我在一室芳华中艰难的睁开眼,突然袭来的甜软气息让我的脑袋有些疼痛。身体早已被洗干净,勉强蔽体的破衣烂衫也换成了我从未见过的古怪样式:蓬松的袖子,柔软贴身的布料,胸部以下的裙子细细地打了褶,裙摆松松的铺展开来,绣着一枝一枝蔓丽的清浅荷花。一切精致烂漫得仿佛一场迷梦,我茫然环顾四周,第一眼便瞄到了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少年在一室璀璨之中竟是那般耀眼夺目,素白衬衣红色外套,黑色的南瓜裤下是一双穿着黑皮鞋的脚掌,他微笑着向我点头:“你好。”
我没头没脑地回了句:“你好。”
他轻轻一笑:“诶,我叫亚瑟,敢问小姐芳名?”
从未受到过如此礼待的我有些手足无措:“我叫宣末郁……嗯……亚瑟?很奇怪的名字呐。”
亚瑟似是没听到我后半段话,他仍然保持着堪称完美的表情:“宣末郁?名字可真不错呢,我可以叫你末郁吗?”
“可、可以。”我说话有点磕碰,声音因为许久未曾进食而沙哑难听。窘迫使我立刻闭了嘴不说话,亚瑟站起来点点头:“我让管家去给你布置一下饭食,想吃什么?”
“嗯……随意吧。”我并不奢求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在圆桌置在床边时我着实是吃了一惊。三色切糕、海棠蜜饯、杏仁茶,个个即是我从未染指过的食物。我握着筷子的手有些颤抖,小心翼翼地看着亚瑟的满脸笑意:“这些……我可以随意吃?”
“嗯,不必拘束于此,末郁。”
仿佛是得到了极大的允准,我风卷残云地吞下了所有的菜食。待得盘子撤下去后我有些不自在地开口:“那个,谢谢你哦,亚瑟。”
他愣神了半秒钟,转瞬之间便是恢复了一贯的亲切可爱:“不用谢我,我只是帮一个朋友照顾你而已。”
我一呆,又会是谁呢。而亚瑟不急不缓地继续道:“他姓唐,等你身体养好了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为什么一定要……身体养好?”我一脸愕然。
亚瑟语调有些混乱:“因为他无法挪动一寸一毫来见你。”
无法挪动一寸一毫?我低下头陷入了沉思。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春雨敲响屋顶的时候,那时园子里的迎春花开得正艳。
我撑一把油纸伞,穿过蒙蒙的雨雾,到达湖心亭。亚瑟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他面前的大吉岭红茶正蒸腾着满满的热气。我收了伞,却也不坐,就站在石桌前低头看着茶杯。细腻的白瓷茶杯中,带有淡淡褐色的红茶缓缓荡漾开一圈圈涟漪,一如我当时的心境,那样的不安和忐忑。
“他来了。”
“啊。”
我抬起头望向亭外。茫茫雨帘中,一抹颀长身影慢慢显现出他的轮廓,秦汉时期的白色深衣勾勒出他挺拔坚实的身体线条,略略乱翘的栗色发丝被雨水细细密密地稍稍打湿,上挑的黑色丹凤眼居然隐含着些许的玩味气氛。他漫步走来,漂亮精致的面容令我呼吸有些困难,嗡嗡作响的耳朵率先捕捉到一句话:“你好啊,小姐。”
你好啊,小姐。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我有几分莫名的气愤。
他竟然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恐怕亚瑟都还没有告诉他。
就连我,也只知道他姓唐。
其他的,一无所知。
我想我的这次会面,真是太草率了。
于是我木着脸点点头算是回应,亚瑟不愧是做生意的,一双刁钻的眼精准的看出了我的小小情绪,熟悉的微笑蔓延上唇角,他说道:“晓翼,这是末郁;末郁,这是晓翼。”
“全名。”我和他同时脱口而出,接着立刻互相瞪眼,“唐晓翼/宣末郁。”
如今想来,我们从一开始便是合拍到让人哭,但是,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在一起?
亚瑟唇边笑意更甚:“介绍完毕啦,以后我们,可就是朋友了。”
朋……友?
我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心里有些怅然。
看吧,当时的我,就不止想要做他的朋友。
从一开始就是。
而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的态度变得不一样了呢。
大概……是在清朝吧。
康熙年间,康熙帝携大部队下江南,那时我们三人组正好就待在苏州,听完路人的叙述之后我皱着眉端起青瓷茶杯:“康熙当真是悠闲,都下了两次江南啦,这次还玩啊。”
“废话,人家可是皇帝啊,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唐晓翼挑眉不屑地撇撇嘴,像极了我家的乳母。我表情一滞,险险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茶水从杯中泼向唐晓翼:“是吗呵呵……汝够了!!”
到底是亚瑟冷静:“要不要去看看康熙尊容?圣驾今日经过苏州,似乎打算在此小憩一夜。”
“你想打劫啊。”我自然而然地道出他的言外之意,亚瑟虽然看上去温文尔雅但其实肚子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遇到富商总会趁机顺一点走,反正他们也不缺这一点钱,拿去救济贫民还不错。这回大客户上门不抢白不抢,当然不会是光明正大的抢,很明显是选在月黑风高的深夜。
见着亚瑟微笑着点头,我吞下一口口水:“唐晓翼,这回就交给你了,我和亚瑟接应,你负责拿。”
唐晓翼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不行,你和我一起去。”
“……”我咬咬下唇,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子时三刻。
我趴在房顶上,唐晓翼单膝跪在我对面,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片瓦。
黑沉沉的宁静。
悄悄牵出一条透明的细线,两个人一同跳入宅内,如猫一般轻巧地落在木质地面上。我推一推架在鼻梁上的单边玻璃眼镜,细声细气道:“北边回廊右侧第四个房间。”
“跟好。”
“嗯。”
“拿哪些。”
“琉璃壶,金锭,翡翠花钿,紫玉云头如意。”
“亚瑟下的单?”
“没错。”
“没眼光。”
“少废话快点。”
“好啦好啦。”
“喂你干嘛还拿那个盒子啊。”
“要你管。”
“装好了就走啦。”
“走呗。”
两人偷偷溜出宅院,天穹中的那浑圆的明月似乎在嘲笑着我。我抬头仰望着它,有点奇怪的感觉。
【几天后】
“喂喂喂,谁在我床上放了个盒子,里面还有几柄碧玉长簪啊。”我把一个盒子摔在桌子上,亚瑟只消看一眼就宽慰一笑:“你瞧瞧这样式眼不眼熟呀。”
我仔细一看,瞬间便是明白了七七八八,这不就是唐晓翼那天在宅院里多拿的那个盒子吗,敢情他是给我的?
“你们在说什么。”唐晓翼推门进来了,一眼看到了桌上的盒子,脸色在瞬息之间变幻了数十个颜色,“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句话该我我问你吧卧槽。”我环胸昂头,唐晓翼别过脸去:“你不应该知道。”
如今回想起来,那会儿他的耳尖,似乎红了个透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