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无需呼吸也不惧辐射,坐在月球上看地球的感觉其实和坐在地球上赏月差不太多,同样是广袤天空中一个发亮的天体,同样存在阴晴圆缺,只不过地球的直径看上去大概是地面看到的月亮的四倍,颜色也不太一样。
说“坐在月球上”并不准确。超人虽是坐姿,披风下缘离月球表面却有一英寸左右,这样悬浮对他而言跟坐着差别并不大,尤其是月球的引力仅地球的六分之一。他造访月球有几十次了,但都没在月面留下可见的痕迹,克拉克在某种程度上仍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始终对那句耳熟能详的“这是个人迈出的一小步,但却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怀抱敬畏之心。运用自己依赖黄太阳而生的超能力,随意制造无数人倾尽心血乃至冒生命危险才能在浩瀚宇宙中印下的足迹,感觉像是……作弊。
超人低头望着月面沉吟。人类的探索不会停止,终有一天,他们将对月球发起全面探索,推测这颗天体的前世今生。他可以做点恶作剧,破坏一些年代和事件推定的关键性证据,把简单的谜团上升至某些人终身事业的级别。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做到,所以似乎也不必急于一时。毕竟天文学家们在关于他的事上是无辜的,而且蝙蝠侠可能会把这个也算成自己的责任,觉得是他惹毛超人导致对方打坏月球什么的。
【告诉我,你会流血吗?】
这个问题现在很容易回答:当然会。
而另一个答案是:我曾哭喊至口中充满血腥味,算吗?
提问者举起绿光荧荧的致命武器,居高临下地审判他。第一个答案蝙蝠侠亲眼目睹,至于第二个,即便对细节知晓得没那么清晰,蝙蝠侠现下也该知道了。所以超人不会再听见那个问题,不过这会儿棘手的是,似乎哪个答案都无法令蝙蝠侠满意。
根据蝙蝠侠上次同步的情况,布鲁斯?韦恩已经跟那位堪萨斯男模签订了秘密合约,想必也准备好了应对公布性取向可能引发的舆论反弹。超人凝神倾听,玛莎哼着他自儿时就非常熟悉的童谣,正往炉子里塞布鲁斯给她劈好的柴火,它们在火舌舔舐下发出闲适的噼啪声;路易斯的脚步是秒针行速的1.5倍,伴随着鼻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还是老样子,使用本子和腕表,因为没人能黑进这两样东西。
这曾经就是他的全世界。以收养来历不明的婴儿并给出深切而无私的爱的人、追寻真相的道路上不畏强权且勇敢敏锐的人为骨架,填充玉米和烤牛肉、文字和旋律、大洋和林海、绿藻和蓝鲸,当他得足够高,昼夜交替便仅仅是光与影彼此循环追逐的游戏,然而太阳从地球另一面升起的景象每每使他心动神驰。克拉克竭力记住这些,守护这些。
他没有失败。
然而。
祈求的手伸向他。恐惧的声音谈论他。憎恨的视线投向他。抓住那令他虚弱、蚕食他生命的长矛时,有那么一瞬间克拉克荒谬地想到,刚被他拯救、对他投放核弹的人愿意为这东西花多少钱。
然后他被疼痛和黑暗吞没。
他没具体告诉布鲁斯,疼痛持续了多久。起初他无知无觉,然后阳光穿过荒草、六尺的泥土与棺椁,一点一滴地渗进他体内,就像一道缓慢开凿的沟渠,引来痛楚的潮水。恐惧、寒冷、逼仄,他一一感受到。天地摇撼,他在躯壳内尖叫,随着光线利刃般刺透眼皮,他记起来了,他是克拉克?肯特。更晚些时候,应该是他在那间玻璃房子躺定的时候,他记起他是超人。
失却大气层的过滤,太阳能量充盈到了猛烈的程度,看准一条较少天体阻挡的路线,飞离太阳系不成问题。反倒是如果他在月球暗面待得太久,能量下降到不足以脱离引力,他恐怕就不得不成为某种宇宙马里奥,在陨石坑间蹦蹦跳跳地追光了。
对蝙蝠侠的监管计划而言,都是超人的正义联盟身份卡从定位范围内中消失,月球跟冥王星没有本质区别。飞到蝙蝠侠找不着的外太空,任由对方忧心忡忡地计算他回不回得去,但又没有离开太远,更像是他正以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方式一面坚持一面妥协,算得上一种赌气了。
这不够吗?他想问,你已经证明了我不是神,证明我冲动、愚蠢、盲目,随时可能犯下大错,全世界都希望我摆脱那一面,你又要唱什么反调?蝙蝠侠自以为了解他,得出的结论却是他打算离开地球,他都不知该作何反应了。不能说他没考虑过,但那仅仅是种浅层的想法,内心深处,超人从来不认为自己走得了,甚至都不全是因为地球上有玛莎和路易斯。他被浸入赋予他无穷力量的黄太阳之河,足踝环着人类的手指,那儿拴了锁链——就像他下意识的人类文化比喻那样无法摆脱。
他想回家。他想扑进玛莎怀里。他想给路易斯泡一杯咖啡,看着她用文字创造奇迹。他想拿起笔记本电脑完成肯特记者的上一篇报道,尽管它早已过时。他的双手发痒,渴望着拥抱,渴望着写点儿什么。原本他已经找到与体内残存的克拉克共处的办法,但那通电话重新将一切变糟。迁怒蝙蝠侠是不公平的,他赞同布鲁斯照顾玛莎,而以布鲁斯飞往堪萨斯的频率,传出那种新闻在所难免。但蝙蝠侠毕竟借它间接达到了目的,所以也不算太冤枉。
如果能让蝙蝠侠闭嘴的话,是的,他不介意在重新构建自身的平衡时,将与蝙蝠侠的性关系纳入其中。他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同性恋,毕竟他跟任何人类组建的都是跨物种关系。他只希望蝙蝠侠停止。每当他心生动摇,想起玛莎的双手和路易斯的吻,飓风、华莱士的双眼、国会山的烈火和路易斯溺水濒死的声音都接踵而至,然后是疼痛、疼痛、疼痛。他不能同时当超人和克拉克,后者的消失明显是更可接受的选项。蝙蝠侠不知道自己在要求什么,或者不在乎。
环太平洋地震带某处传来板块摩擦的隆隆声,预示一次大地震,好在波及范围内没有大型城镇,仅附近群岛上有少量土著居民,救援无需全联盟出动。超人缓慢升空,伸直双腿,在月球大气边缘陡然加速,穿越真空,划过地球大气层,如同当年将他送来的那颗流星。
从超人的身份卡离开定位范围起过了三小时二十二分钟,与此前超人太空散心时长的平均值相符,但与时长逐渐增加的趋势有些偏差,可能是因为那起地震,也可能是超人在试着体贴他。
布鲁斯手边放着昨天早上超人用来打电话的那部手机,通话时长比他预料的短,超人肯定犹豫过一阵子。录音播放定格在十五分四十四秒,电话接通后,先是玛莎的“布鲁斯?”,间隔两秒,超人开口叫了一声“妈”,然后是玛莎难以置信的“克拉克?是你吗?”,没得到回应,又过了几秒,玛莎失声痛哭,一直持续到布鲁斯暂停的地方。他本该在超人返回前听完的,不过其实如果超人始终关注他这边的动静,其实超人在不在大气层范围内都没差别。
想到这里,布鲁斯点击了播放,他可以快进至有实际内容的部分,但还是任由玛莎的啜泣再度充满整个蝙蝠洞。她从没在他面前这样过,传达超人死讯后,布鲁斯就忙于将遗体不着痕迹地带走,仅在原地留下一些制服碎片,假装超人死无全尸,等他重新见到玛莎,她已经不再哭了。自超人再度现身,玛莎更是不断说着那些坚强、乐观、理解的话语,他很清楚实情并非如此,他知道终于盼来儿子的复生而对方却拒绝相见绝不会那么轻松,但他选择相信玛莎。他选择接受玛莎的照顾,而不是更努力将她的儿子送回她身边,尽管这是他欠她的。
“哦天哪……克拉克……我的天啊……你怎么能……”玛莎吐出的词句断断续续,喘息声越来越大,一时间布鲁斯担心她会呼吸性碱中毒。通话的另一方显然有同感,三次让她慢点呼吸、用鼻子呼吸,声线上覆盖的超人外壳一次比一次碎得彻底,最后完全变成了不知所措、满心愧疚的克拉克?肯特。
就这样,又过去了十一分二十秒,玛莎终于平复情绪。克拉克等了她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玛莎沉默片刻,疲惫地回答“说实话,我对它不感兴趣,不过说吧”,随后克拉克以新闻记者式的精炼和准确将绯闻事件告知了她。
“因为布鲁斯的身份,这可能会给你造成一些麻烦。”听见克拉克的声音念出自己的名字是种新奇的体验,“他现在开会去了,我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处理,但他觉得比起让你从别人那儿听到,最好还是先告诉你。”
又是一段充满局促的沉默,录音中掺入了几个细小的杂音,像是超人在捏手机。
“克拉克,如果我知道这个能让你给我打电话,”玛莎叹了口气,“我早就拜托路易斯告诉全世界,布鲁斯即将成为你的继父了。我觉得他会同意配合办场假婚礼的。”
不,他不会。
布鲁斯在惊恐和荒诞感的冲击中差点笑出来,而且他怀疑克拉克听到这里反应跟自己一样。理论上,他知道自己跟玛莎的年龄差其实比跟克拉克的要小,但或许是他打从一开始就将玛莎与自己母亲相关联的缘故,他只关注了超人身份暴露的问题,甚至没想过会有人那个方向解读他去看玛莎的事,几乎被那篇报道打个措手不及。
“呃,我觉得他不会。”克拉克说,“你知道吗,你和他母亲名字一样?”
“美国至少有几千个叫玛莎的女孩儿呢,难道她们全都就这么出局了?”玛莎的声音轻松了些,或者是她努力把自己的声音放轻松了些,就像在布鲁斯面前那样,“好啦,别怕,你以为我嫁给你爸爸是因为没得选吗?我只是经常忍不住想,那个玛莎看着布鲁斯,说不定在天堂急得团团转呢。我也许能帮她点儿什么。”
【我想帮你。】
布鲁斯再次暂停录音。他闭上眼,吞咽,深呼吸。他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像这样刺痛过了。拿起氪石长矛出发那晚,转身背向阿尔弗雷德时,这个问题曾悬在他舌尖:我父母是否会以我为傲?但无论他如何粉饰自己的行为,他知道自己即将犯下杀戮,所以他无法要求答案。
“克拉克不会死。”他发誓,仿佛他正置身废墟,身着碎裂的铠甲,“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