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曾无数次从那片粘稠冰冷的深海汲取记忆和知识。
不为了别的什么,只因为在那个空洞纯白的房间,在那看不见尽头的灰暗未来,他只有这个办法为自己和丹恒争取出一条别的路了……
那片大海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也反馈给了他很多……不痛不痒的惩罚。
比如头痛,头晕,呕吐,或者单纯的身上青了一块紫了一块之类的。
但看到那些研究员对着自己突如其来的异常现象抓耳挠腮无从下手时,他就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解气的想笑。
——当然,他会忍住的。
直到某一次,他在那片海洋里探索时发现了一枚泛着莹白月光的小气泡。像一枚小小的月亮,在深海中浮沉,和它一样的还有很多,它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漂亮的一个。
那时仍是孩子心性的丹枫忍不住把它拢在手心里,却又不小心戳破了它。
……!?
……好可怕。
在那第一视角的记忆里,尚且稚嫩朝气的英气青年和一个温柔成熟的男人交替着,而另一个簪着头发的白发男人回过头来,青涩的冲他笑。
看不清他们的脸,却又像是梦魇一般不停在他脑子闪现轮转,强迫他去记住。
那些欢笑的,悲伤的,情难自制的场景,金色的,红色的眸子,还有从他们那热烈的目光中映射出的“自己” 的身影,几乎是爆发般填满了幼龙的精神,太过强烈的刺激让他一时间陷入了一种大脑停摆般的呆滞状态。
……停下来!
身体僵直反曲,明明想要尖叫,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面前的男人声音都因为变形而失真尖锐起来,那个名字却依旧清晰的传进了幼龙的大脑。
[饮月。]
[饮月。]
……饮月?
他像是再次沉入了粘稠的海中,冰冷刺骨的麻木让他从脑袋从内部就开始传来剧烈疼痛。幼龙呜咽一声,尽可能的蜷缩身体来寻找一丝温度和安全感。
…好可怕…好可怕……
饮月……我是饮月?……
我…我是……
“丹枫…丹枫……丹枫!”
稚气又带着恐慌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从自己的耳边,小小的声音,满是恐惧和依赖的呼唤着自己。他强撑着剧痛睁开眼睛,看向远处闪烁的青色光点。
光……?
“……丹枫呜呜呜…丹枫……”
不停用没有伤口的手腕外侧揉着眼泪哭到上不来气的小孩突然被捧住了脸,那和他如出一辙的熟悉…却沙哑到有些难听的声音在只有两人存在的白色床单下响起,
“……嘘,嘘,丹恒……我回来了。”
年幼的丹恒抬起身,看着那张虽然微笑着却苍白又疲惫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掉,但他除了自己的名字和对方的名字外只学了一些很基础的词语,便呜呜咽咽的乱念一通。
只能从语气里听出来委屈,难过,和一点点小抱怨。
“好啦…好啦……对不起,我下次会快一点的,对不起嘛,吓到你了……”
丹枫笨拙的给他擦着眼泪,又把他抱进怀里亲昵的贴贴他的小脸,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恐惧,享受着对方给予他的舒适和平静。
那时两只年幼的龙裔还做不到收起尾巴,于是那两条漂亮的龙尾也不由自主的缠在了一起。
今天是休息日,不会有研究员来打扰他们。这份难得的安宁,抚慰着双方都在恐慌不安的精神。
过了许久,久到丹恒蹭在他的耳边头一点一点的打瞌睡,丹枫才整理好这次的“收获”,睁开了那双青色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难过,但这件事总要去和丹恒说的,他贴上了对方的额头,小声呢喃,
“……丹恒,我们离开吧。”
“…离?”
听到了陌生的词语以为是要开始学习的小龙崽乖乖伸出了手,丹枫无奈笑笑,也从善如流的在他掌心轻划,声音沙哑却温柔,
“离——开——我们会离开这里。”
“离开。”
听着对方很认真的鹦鹉学舌,丹枫笑起来,想了想后继续写着,眉眼微垂,一字一句,语气轻巧,藏在睫毛下的眼神却认真的如同立誓,
“自——由——我会…为丹恒争取自由。”
“自…由……”
丹恒不知道这个新词语是什么意思,但看着对方的表情,总觉得应该是个好东西。想到这儿他便凑上去一边用龙角尖尖轻轻蹭着对方一边讨好的撒娇,
“丹恒…丹枫……自由。”
听到这句话的丹枫手指一颤,嘴唇哆嗦了两下,方才压抑住的痛苦仿佛被针戳了一下的气球,再也维持不住那份平静,瞬间就爆发了出来。
委屈,难过,恐惧……
这么沉重的情绪让同样尚且年幼的他再也控制不住的红了眼眶,却又在被对方发现之前赶紧抱住了他,把脸埋进了幼龙软软的肩膀窝里。
……
是的,丹恒就是丹枫存在的锚点。
同源的血脉,灵魂的归宿。
——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
……
丹枫沉进那片粘稠冰冷的海,以孩童姿态,龙角龙尾,悬停于液体之间那无垠蔓延的黑暗之中,唯有一双青色的眸子亮的吓人。
即便一眼望过去只有无边的空寂,稚嫩的龙尊仍然选择昂首,向这片从出生起就陪伴着他的存在发出了提问,
“回答我,你是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深海陷入沉默。
许久,丹枫听见了笑声。
……那是自己的声音,也是丹恒的,空洞,冰冷,却带着拙劣模仿出的温柔,祂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是饮月。]
“……”
丹枫没有反驳祂,只是思考片刻后恍然一怔,接着眼神冷冽笃定道,
“那天刃要杀的,是你。”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下,片刻后水流涌动,丹枫被迫仰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捧住了幼龙的脸颊,
[不,应星不会杀我,他们爱我。]
突然变得甜腻的声音如同四周海水带来的触感,那语气中包含着的虚假感情借由自己和丹恒相似的声音发出来,让丹枫觉得泛起一阵不适和恶心。
——只要自己和丹恒还存在,祂就绝不可能是饮月。
他刚要开口继续试探,却又被对方突然高昂起来的话语打断。粘稠的水流从身后攀上他的身体,仿佛是有人拥抱住了他,然而触感却冰凉刺骨。
“那个东西”发出了无机质的笑声,语气温柔到诡异而让人不适,
[我当然也爱你……你,还有那个被你藏起来的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
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让幼龙下意识的防备起来,双瞳微亮,随着一声龙吟而起,青色的光晕骤然迸发荡开了那些有些污浊的水流,然而这一点青光却又犹如坠进泥潭,转瞬又被吞噬。
丹恒——
在床上蜷缩身体的孩子猛的抽搐一下,青色的眸子忽的睁开,却涣散的几乎对不上焦,只能勉强着大口的喘息。
可只是同胞残留的气息还远远不够,又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撕扯着他,几乎要把他硬生生拉成两半。
最后一点清醒的求生欲迫使他去发出求救,门外就是景元,他应该也可以……
——告诉我,我是谁。
小小的僵硬的手指勉强伸向了床边的小夜灯,接着用全身力气挥动胳膊将它打翻在地,自己也带着被褥从床上栽了下去,幸好床边是地毯,但这个姿势掉下去也摔得不轻,可此时的丹枫已经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了,
属于饮月那庞大纷杂的记忆一次性挤压进了他本就短暂稚嫩的人生。他有些迷茫的把手伸向眼前的白雾中,像是想抓住些什么。
“…救救我……”
在理智即将消散的迷糊朦胧中,隔着厚厚的被褥,幼龙突然听见了一声巨响,像是门被破开的声音。
“丹枫!丹枫?!”
……
…好吵…是谁的声音……
感觉到自己伸出的手被人狠狠抓住,身体也从地上被拽了起来,对方动作很粗鲁,脑袋被摇的晃晃悠悠的。
景元?摇的我头好晕,好想打他。
“……丹枫,你看看我!你给我点反应!……你别吓我!”
……景元…怎么好像又哭了?
…那个小小的云骑骁卫…我的爱人……
他为什么叫我丹枫?
“——我不是…饮月吗?”
幼龙忍着把他撕裂的头痛,却还是固执的,艰难的,像是想得到什么回答一般把最后的这句话说了出来。
接着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年轻的骁卫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金色的眸子瞪得大大的,嘴唇颤抖,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
但很快,他似乎就冷静下来,紧了紧握住自己的手,轻轻将脸颊贴了上去,和记忆里那少年经常撒娇的动作一样,手掌却接触到了一大片冰凉的泪水,年轻样子的景元声音哽咽,
好像似乎在对自己说着什么,但是幼龙听不清,只觉得那好像是很难过的话,不然为什么景元会哭成那样?
——那个记忆里如新生太阳一般年轻又热烈的少年,那样炽热,坚定的金色双瞳,像是流淌着的蜜糖。
朦胧中他看见少年似乎还在无声嘶吼着什么,虽然听不见,但总觉得很吵。
不知为何有些烦闷的他伸出手想去捂上对方的嘴,视线里却只看到一只小小的手伸了出去。
……这是谁的手?
幻觉和现实在这瞬间被撕开,那个年轻的骁卫变成了满脸泪痕的白发男人,熟悉的声音也终于进入了他的耳朵,
“丹枫!”
看着怀里那双失焦迷懵的青色眸子终于有了神采,男人的泪水不断滑落,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珍重而认真的俯身吻在了幼龙的额头上,声音都在颤抖,
“丹枫…丹枫……”
耳边幼龙的呼吸粗重起来,浑身紧绷,颤抖着像是在和什么东西较劲,但景元不敢睁眼,也不敢去看,只是用力的抱着这具软软的身体,把那数十年憋着的眼泪通通流出来,轻声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
直到男人的嗓子都哑了,才感觉一只软软的小手有些疲惫的拍了拍他的脸。
这大概已经耗尽了幼龙身体里的所有力气,只剩下了嘴和嗓子还能动一动,说的话都微弱成了气音,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抱怨,
“…和小孩子耍流氓……呼…哭的丑死了,景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