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常有才干的小德古费拉克夫人的安排下,这一天似乎被挽救了回来。
“幸好啊有惊无险,现在,不能让一个小意外破坏我们的欢谊……”子爵拉着主教走向餐厅,“我们太久没见面了,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总归是很久很久了。真没想到,最后你从法官变成主教,我还是这个我……”
两个老人很默契地追忆往昔,又巧妙地避开彼此显而易见的伤口,比如“喂!你的妻子去哪儿了?”或者“欸?你的大儿子呢?怎么只剩小查理一个了?”
女人间的专属谈话从不出现在饭桌上。子爵夫人和巴狄斯丁相对沉默地吃了这顿迟迟的午餐,如果要说这对朋友间的默契,那就是子爵夫人记得她的朋友从来食不言寝不语。
在午餐开始前,巴狄斯丁还想找回马格洛大娘,却被子爵夫人按住了。
“巴蒂!”子爵夫人惊奇地看着她,难道她全然忘记等级有序的礼仪了吗?
巴狄斯丁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我只是想让她去看看德鲁热小姐,是否应该叫她起床一起享用午餐。”她找补说。
“不用担心。”朱莉笑语盈盈插嘴道,“我已经让我的贴身女仆去看了,德鲁热小姐还在昏睡,我想她应该累极了。我差厨房多做了一些食物送到她房里,她若醒了又饿了也不必麻烦换装出来了。”
主教一开始还想那孩子去换装怎么就不回来了,然后想到今天他遭遇意外,是该好好卧床休养,别落下病了。
“我看小凯撒是个好苗子。”主教向子爵提起,“只是我想是不是教育方式出了差错,你知道,一株百合绝不能用玫瑰的方式灌溉。”
“其实他原本也是乖巧听话的……”子爵抿着酒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算了,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对了,跟我说说你的迪涅城吧,那可是在山里,你住得习惯吗?你的府邸怎么样……”他把话题轻轻带过。
席后,朱莉把两个孩子赶去各自的房里休息,而她的丈夫拿上手杖出门去了牧场。
“对不起,恕我们夫妇不能作陪,您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下人总得被管教一番。”朱莉朝客人行礼。
主教和巴狄斯丁自然表示理解。
“现在是咱们两个男人的时间了。”子爵在书房里伸展腰背,“唉,天天被老婆子管着,多久才能吃上一口……”
他从书桌桌面放着的镇纸下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银盒,打开,着迷地凑近嗅了嗅:都是上好的古巴烟草啊。他抽出两条雪茄,一条自顾自地叼在嘴里,另一条他伸手往前一递:“来吧,查理,来一根吧。”
主教环视子爵的书房,左右靠墙整整两排通达天花板的黑桐木大书架气势恢宏,可惜,架子上的书稀稀拉拉,看起来跟外面还没有长出新叶的秃树一样。
“谢谢,不了。”主教笑着摆摆手。
“这是好烟。我哪里会拿次品招待你,知道你做主教这些年嘴肯定养刁了。”子爵假装生气嗔道。
“不,我已经戒烟了。”主教把子爵拿着烟草的手从面前轻轻推了回去。
“呵,真的假的。我看你吃了20年的烟,说戒就戒了?”子爵又转身从书架上一个木盒子里开出一个装满金褐色液体的雕花玻璃瓶。
“这个你可戒不了吧?”他摇摇瓶子。
“哪能?”主教笑了。
“坐吧坐吧。”
子爵示意主教坐到那荷兰乌德勒支丝绒的大扶手椅,他拿上两个玻璃杯,放在两个椅子中间的漆木小圆桌上,给自己和主教分别倒了两杯,随后落座。他拿着酒杯窝进扶手椅深深的靠背里,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
“这是苏格兰的威士忌。不得不说,英国佬,呵呵,也就他们的酒还算上得了排面。”子爵端着杯子品尝一口,咂咂嘴后说。
主教微笑着注视着子爵,手里握着杯子却没有急着喝,“看得出英国还是有不少优秀之处的,你看,这不就吸引了你嘛。”
子爵鼻子喷了喷气,像是对这句话的无声抗议。不管他多么口是心非,在英国驻留了多年,岛国的生活习惯总归多少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
子爵另一只手里夹着那支雪茄却没有点火,而是把它放在鼻端轻轻嗅着。
他像得了个新鲜玩意的老孩子朝主教炫耀道:“你戒烟了,不会吧?那你可没福享受这个咯……”
“啊!我差点忘了!”他突然以手称额,“你现在是主教了,所以不能吃烟了!”
“是的,不能了。”主教点头。虽然天主教会没有正式禁烟,但教内人员使用烟草被视为违背教义的异教徒行为。
“哈,这算什么。我可不信你背地里没有解过瘾。”子爵挤眉弄眼。嗐,主教不过是个特殊的官名,该吃吃该喝喝,教义哪往心里搁。花天酒地的主教遍地跑,教会能怎么办?全都抓起来捆上宗教法庭?哦,教皇自己都忙着酒池肉林呢。
主教笑着摇头。他真没有,丧妻的那天他就戒了任何可以娱乐□□的癖好。
“嘿,我还想让你也尝个新鲜呢。这是西班牙人的玩意儿,他们吃烟要卷起来点火吸着吃。”子爵玩着那支雪茄。他收到这盒雪茄后,还没有试过新玩法,虽然他在英国已经看到不少人开始点火吸烟了,但他总觉得飘出来的烟气味道太冲鼻子,不优雅。
即便如此腹诽,他还是眼馋好久,直到最近他的好儿媳给他搞来这个。
“这个可是艾克斯独一盒。“子爵炫耀道。
哎呀,他又要忍不住在外人面前夸儿媳妇了。儿子显然不是顶梁柱的料,这个家没了儿媳可怎么办哟。回艾克斯半年来,房屋的翻新装修和佃户的重新登记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回迁废了这么多功夫,在理完大小事后,家财居然没散多少,甚至还有富余。这个儿媳妇是神人吧,他们家真是捡到宝了。
相比之下,那个作妖的前儿媳……呸,真晦气!
主教早有疑问,这会儿听子爵再度讲起,他便提问了:“我听小凯撒说他妈妈不是小德古费拉克夫人?那么他是……?”
主教没好意思直接说那个词,他疑心子爵对那个孩子爱恨纠结的态度全源自那个孩子不光彩的身份。
“咳,他是查理前任妻子的孩子。”子爵言简意赅地解释了这个问题,似乎不愿往下深说。
“哦……”主教只得了然地点头。看来那孩子心里装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家里人闹别扭呢。
“欸,多亏了朱莉,我们艾克斯最近成立了一个‘小社团’……”子爵身体往前靠了靠,看似随意,“我们还跟马赛的圣梅朗侯爵有了联系。”
他的语气略带骄傲,仿佛是结交了皇亲国戚,“你知道那位侯爵有直接去巴黎面圣的资格。”——可以直达天听,确实是了不起呢。
子爵抛给主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你是艾克斯的老人了,团里都是许久不见的老熟人,市长杰拉德也在。”
这是一个入伙邀请。
主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当然知道他的朋友在问他什么,问他的立场,问他是不是保王党。
“唔,听起来很不错,可是我在迪涅,恐怕不能参与很多事情的讨论……”他一向对政治不是那么感兴趣。
这拒绝的潜台词传在子爵耳朵里顿时有了其他的意味。
子爵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的老友。
“米里哀,你是舍不得主教的位置吗?如果舍不得,那更应该站在正确的一边。“子爵走近了,像在逼迫:”那个意大利反贼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不要做梦了。这是我作为朋友给你的提醒。“
原本还亲热的朋友转瞬间比陌生人还遥远,有一方已经持着武器准备战斗近在咫尺的假想敌了。
主教在心底叹气,这就是他为什么不喜欢谈政治的原因。如果说上帝害怕人类团结而捣毁巴别塔,人类才有了不同的语言,而为什么说着相同语言的人类要自己垒起营垒同室操戈呢?
“我是支持路易十八复位的。”
主教只说了一句话,子爵的脸色缓和不少。
“那就好。我以为你念着布宛拿巴的恩情……”子爵干笑一下,给气氛建了个台阶下:“你这个人啊有个毛病,就是太容易感激别人了。我正是担心你这点呐。”
米里哀主教位置怎么来的?拿破仑钦点。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并不是什么隐藏极深的晦涩往事。
他的任命日期就在拿破仑加冕日后不久,听说当时临近加冕日,一向深居简出的米里哀神甫突然千里迢迢地从布里尼奥勒这个南部小山村跑去巴黎,做什么?
为什么米里哀从巴黎回来后,一道谕旨直接将他一介小小的本堂神甫破格直升为地区主教?而且升任主教后,皇帝又赐了男爵的爵位给他,这里面难道没有什么猫腻吗?
没有吗?骗鬼呢!
当时的人们这样想,现在的人们更这样想。
卞福汝主教的拿破仑党身份不言自明。
“现在特别时期,很多事不是像以前那样。我想你应该比我懂,我就不多说了。”他坐了回去,“对了,你的那位将军弟弟最近日子可不好过啊,你知道吗?”
又是一记试探。
主教眼观鼻鼻观心,一派平静:“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联系过了。”
“原本他在普罗旺斯,现在他去了巴黎。”
这件事主教去年就知道了,他当时为了这事第一次动用了主教的权柄和人脉,只为了保下家人的性命:“我感谢陛下保留我兄弟的性命。”
“是的,陛下仁慈。他犯了叛国罪,收监在刑部监狱。而跟随反贼的拉贝多瓦叶将军已经丧命在广场了。”
他那位在普罗旺斯指挥炮兵营的弟弟,在去年拿破仑登陆反攻时,率领一千多人去阻击,但全是打假仗,他有意放过拿破仑,部队的炮筒居然没有拉响一次。
一次政治上的投机失误,主教叹息。准确来说,他弟弟押对了,拿破仑从戛纳登陆随后长驱直入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可惜昙花一现,从龙之功的保质期只有一百天。
“有的人不理解陛下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毕竟这些人辅助贼人窃国,背叛了王室。陛下再一次颠沛流离,不全是拜他们所赐么?但我很理解陛下的宽容大度,要原谅不是所有人都是意志坚定的战士,那些一时迷失道路的人,我们要给他们指明方向。”
话说到这已经够了。
“我并不支持拿破仑。”主教挑明了说,“我不喜欢他为了自己的野心和**穷兵黩武,这样的人作为上位者是极其恐怖的。”
“如果说这个国家的正确道路是王权……那么我认为波旁拥有王位的正统性。”主教低着头,像是喃喃自语。
“没错,我们要做正确的事。”子爵笑着给自己再倒了一杯酒。
主教拿起窝在手里许久的酒杯,体温已经把玻璃杯壁温热了许多。他喝了一口,眉间苏展了,也许酒确实能消愁。
“不过我还是担心你呀……”子爵欲言又止,“虽然你是主教,但你的事,我觉得有必要跟陛下阐明。”
虽然主教的并不是政府行政官员,但自法王孜孜不倦打压教权几百年以来,法国的天主教会成了一个特殊的存在,既像国王手下的政府单位,又有一定的独立性——毕竟法国可不像英国那样敢明目张胆设立一个国王为教首的“圣公会”。教会现在也在配合路易十八进行内部清洗,那个做红衣主教的拿破仑舅父,约瑟夫·费什已经被驱逐出境了。
这正是他要给主教牵线圣梅朗侯爵的原因,能在国王面前说上话的人,会省去许多没必要的风波。风雨飘摇的夜晚,大船总比小船不容易倾覆。
主教沉吟一下,“确实,我最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所以啊……我觉得圣梅朗侯爵是个好人。你也不用担心,我上次去马赛在侯爵那儿说了你不少好话。”
“那我可欠你一个人情了。”主教笑起来。
“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跟我说这个。”子爵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对了,我听别人说你生活贫困不像个主教,怎么?生活困难了?我寻思你年薪应该不低吧?”
“该不会花天酒地一下子花光了吧。”他揶揄道。
主教干笑两声,“我哪敢乱用。只是那些钱都不属于我,我把它们都还给它们真正的主人了。”
这正是主教今天拜访的目的。
迪涅医院太费钱了。病人每日的饮食花销就是大头,药材购买也花费不少。虽然医院里帮工的修女们都是从附近修道院来为爱发电的免费人力资源,可医生找不到免费驱使的冤大头。最近新招聘了医生,而医生的薪水涨到了和其他城市差不多的水平才有人愿意来,跟医生的工资相比,其他的花费倒不值得一提了。
总之,迪涅医院的财政赤字非常严重,如果没有资金注入,倒闭近在眼前。当院长拿着财务出具的账单给主教看时,两个人不由得同时叹息。
“新拨的三千法郎也不够吗?”主教记得自己把从教会特批的车马费都给了医院。
“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院长斟酌开口:“……您看,是不是医院恢复之前的做法比较好?”
院长看着主教黑教袍的手肘处都磨出了灰白的棉线……哪个主教的生活过成这样的?当时主教把府邸改造成医院的做法就让院长大吃一惊,而后居然用自己的资产补贴病人,从而迪涅医院真正实现了免费就医。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院长逐渐明白,没有政治作秀,这位卞福汝主教确实是一心只为别人的圣人,可是……圣人也是要吃饭的呀。
“现在医院里的食物都由马格洛大娘从我这儿送去,应该还能节省一点。”主教思忖后说道。
资产者指缝间掉落的闪着金光的善良,也许能救人一命。每当主教的慈善事业遇到财政危机时,他便去拜访城里富贵人家,在人家的客厅里变回一只社交蝴蝶,以基督的名义命令那些鼓鼓的钱袋笑口常开。但这些时日他的高频拜访让那些肥羊颇有微词:薅羊毛总不能逮着一只薅呀!
他们的担心很快结束了,因为主教开启巡视了。
在巡视路线公布后,不少人诧异:卞福汝主教十年间的每次巡视工作去的都是山区里的贫困,自己一个人慢悠悠骑着小毛驴就上路了,这次不仅大张旗鼓,还去的都是富裕的大城市,这是终于开窍了?奋斗十年是时候享福“接着奏乐接着舞”了么?
啊,为了庆祝他的十年任期,这样做也是合理的、应该的。
他们不知道主教把手伸向了更多富户。
嗐,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这盘饺子。
“啊?”子爵没懂主教在说什么。
“你把钱都给别人了?”他瞪大了眼睛,疯了吗?!
“那些钱我留着也没用,为什么不给有需要的人呢?”
主教视金钱如粪土的态度让子爵有点不爽。他张口就要反驳没有财富如何荫蔽子孙,话到嘴边才想起米里哀确实无后代子女……但是留给妹妹也不成吗?看看巴狄斯丁穿的衣服!像个村妇。颈间腕上居然都没有点缀的东西,他还记得从前,米里哀家的小女儿是多么爱打扮的一个女孩呢。
“巴狄斯丁她是支持我这样做的。”
“那是因为她是你妹妹呀!唉,如果当时我娶了巴狄斯丁,她也就不用跟你受苦了。”
……
“我当时以为你会不顾一切嫁给他的……幸好没有。”
女人间说悄悄话的最佳的地点永远在卧室。
子爵夫人似乎看出来巴狄斯丁眉宇间的淡淡愁云,也理解她这次回到艾克斯的心境。她们都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也不是风韵犹存的妇人,而是风烛残年的老妪。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事事休。
子爵夫人仔细打量巴狄斯丁的容貌……虽然皱纹攀上了眼角嘴角和额头,但眼睛依旧清明,得益于长期的修心克欲,内心如月华般盈盈的圣光已经透过皮肤,消退了苍老。
原来不生孩子就可以这样么?子爵夫人心里有些酸意升腾,她应该有跟自己一样的下垂的眼皮、颊肉和皱巴巴的脖颈皮……
“唉,你太瘦了,巴蒂。查理对你不好么?既然做了主教,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妹妹。”子爵夫人的目光有意指向巴狄斯丁的粗纹布裙,没有任何装饰的干巴巴深色裙子——“你穿成这样,我差点以为你也跟着你哥的脚步,去做修女了呢。不过要我说啊,修女嬷嬷穿戴的都比你好,人家的袍子是剪花缎塔夫绸,黑面纱缀着煤玉珠子,脖子带着金十字架,手里拿的法器都是银的……”
她的目光往下移,好似哥伦布刚刚才发现新大陆,夸张地叫起来:“天哪你穿的居然是木鞋!啊这真是……”
可是巴狄斯丁并没有如她想象中不好意思地缩起脚来,反而大方承认:“木鞋走路方便,这么些年我已经习惯了。”
“我的巴蒂你真是受苦了。”子爵夫人不理解她这种对身外之物淡然的态度,“你看起来变了好多。”
她还记得以前两人为了一款帽子闹过别扭,那时的巴狄斯丁最在打扮上争强好胜,怎么也想不到如今变成一个……外表非常无聊的老婆子,看起来就跟那些在修道院侍奉修女的老处女一样。
不过也是,当时她不肯嫁人,如果不是她哥哥愿意出钱养她,她早就进修道院了。
多年不见,她们早已朝着各自的既定路线走了很久了,如今相见只能在记忆里搜肠刮肚出一些陈芝麻烂谷作为不冷场的谈资,还得装出“时间并没有我们改变情谊”的熟稔样子。
巴狄斯丁有些难受,自己是变了许多,可是面前的朋友也变了呀。从前跳脱的大胆的女孩,现在盘着贵妇间最常见的发髻,颈间挂着一个大画像盒,她变成了最俗不可耐的模样。巴狄斯丁最觉得悲哀的是她的朋友眼神不再清澈,嘴角刻薄的纹路划出的是隔离彼此心灵的天堑。
可是面对旧友,能分享的只有旧时光。
“你哥哥应该叫政府把那栋房子还给你们家,现在陛下回来了,反贼当道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子爵夫人给巴狄斯丁出主意,见巴狄斯丁轻轻摇头,她恨铁不成钢地嗔道:“我知道你脸皮薄,但是这叫物归原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说,我就亲自跟查理说。他怎么也没想到呢?”
“正是哥哥拒绝了。”巴狄斯丁想到刚到艾克斯,市长给他们一行人接风时,就提出要归还老宅给主教。
可是哥哥不要,他说……
“既然已经做各路行者下榻小憩的驿站这么多年,它发挥了远超它原本价值的作用。如果独属我一人,它无非被闲置。如果它会说话,它恐怕要抗议自己原本光辉的命运因为我的再度占有又暗淡了。所以还是不了,先生们。”
子爵夫人露出了更不解的神情:“我看你哥哥读经读傻了。你做妹妹的,可要保持清醒啊。”
巴狄斯丁只是颔首摇头。
“说来……你哥哥还不知道那件事吧?”子爵夫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欸,那个叫‘我的牛’的人,现在到哪儿去了?”
什么“我的牛”……巴狄斯丁正色道:“他的名字叫马白夫。”
“啊,你还惦着他呀。”子爵夫人调笑她,像抓到小把柄。
“我呀,最怕你那时候脑子糊涂跟他私奔了。我当时以为你会不顾一切嫁给他的……幸好没有。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一个呆子,若是呆子也没什么,可是他是一个下等贱人……”
耳边的声音远去,巴狄斯丁轻轻跺了跺脚,回忆中踏上了艾克斯大学的青石砖路。
*
“米里哀小姐!”
巴狄斯丁坐在神学院高墙下的长条石凳上,手里漫不经心地玩着一把白缎子绷的小阳伞,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吓得浑身一颤,急忙扭头往声音来处看去。
马白夫赶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如画的场景,少女坐在秋色残影里,树叶间隙的碎光在她裙子上笼下潦草又精致的花纹。他有点不受控制地喊出了她的名字,但出声后就后悔了。她受惊后犹如一只小鹿,朝打扰者投来匆匆一瞥,盈盈目光好像在谴责他的失礼。
少女站起来,语气认真严肃;“小马白夫先生,您迟到了。”
他不好意思地快步过去,脸红得吓人;“对不起,我……我帮我父亲哥哥除草,一时太忙忘了时间,而且您知道,田间地头,不是随时都能知道时间的……”
见少女抿着嘴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马白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米里哀小姐最不喜欢别人找借口,他只需要诚恳道歉就行了,后面简直画蛇添足。
“您回去练习了吗?”
“练、练了。”他急忙低头在斜挎布包里寻找什么。
他为了赶来城里赴约,先回家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借路边石砖把鞋上的泥土都蹭干净,手指当梳子抓了抓头发。他本来以为打理好自己了,现在又感觉出了一身汗。
巴狄斯丁看青年的颈子泛红,额角挂了一层薄汗,以为阳光正烈。她把阳伞撑起,朝马白夫的头顶倾了倾。
“我们到这里来说话吧。”她示意拿着一沓纸的青年往树荫里走几步。
“哦……”马白夫觉得自己亦步亦趋的样子有点呆傻。
巴狄斯丁接过马白夫紧捏的纸,大致翻阅了一遍。
马白夫看着少女文静的侧颜,秀眉微颦,眼皮随着视线的移动而轻轻颤抖,唇瓣虚隔着一线,好像有话要说。他一时紧张又期待,猜会有什么话从那两片薄唇中间逸出,是夸奖吗?
嗯,作业都完成了,虽然这字体歪歪扭扭的,字迹也不是很清晰,具体的要拿回去仔细看看……巴狄斯丁抬眼看看旁边一脸呆相的马白夫,青年撞到她的眼神时不知为什么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她顿时有点疑心:他是不是根本没认真对待自己布置的作业所以此时心虚了?
她第一次做别人的老师,心里不免有些得意和骄傲,甚至在这个底层青年身上找到一种傲然的优越感:他与她同龄,却不如一个孩子知道的多。但她又是真心实意地传授他知识,因为她觉得这是一件极好玩的乐事。教导一个目不识丁的白丁开始学写abc,就像童年时玩用积木搭一座高塔的游戏,一种缓慢成长的成就感充满了她的内心。而且,每当他由衷赞叹:“您真是了不起,米里哀小姐。”那目光真诚,仿佛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巴狄斯丁心里就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那是满足。
她从小就被母亲严管着,任何技能在母亲眼里都是“应该的”。会断文识字?应该的。会弹羽键琴?应该的。这些技能对于一个贵族女孩来说确实是应该的,她会,别人也会,她好,别人更好。无论她表现如何优秀,在母亲和家庭教师那里只能得到一个点头。
也曾经在沙龙上得到其他人附和式的、礼节性的表扬,也许不一定都是虚情假意,可是它们不是可以震荡心的东西。
巴狄斯丁似乎有点儿享受其中,因此在扮演老师时更加用心,她把自己从家庭教师那儿学到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的学生。
“您知道,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的女仆马上就要回来了。”巴狄斯丁把那些纸都叠成方块,装进随身的手包里。“我觉得我们这样不是办法……”
为了秘密进行这项活动,他们可谓尝试了各种方法。巴狄斯丁并不是自由身,世家小姐没有独身的时候,若被人发现与人私会……
“我家园丁最近腰伤了,管家在招募新人。虽然老园丁推荐了他的亲戚,但我觉得您更有能力胜任这项工作。我见过您种的花,那真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巴狄斯丁说着,却发现青年好似神游,顿时不满道:“小马白夫先生,您在听吗?”
马白夫还沉浸在那句“我们这样不是办法”……唔,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呢?明明他们在做一件极其正经的事呀。她教他识字,怎么就要躲躲藏藏的呢,像是……他脸上热气还未消散,就见少女有些生气地朝自己瞪着眼。
“在听,在听!”他赶紧回过神。
“您一定要去试好吗?”巴狄斯丁转转手中的伞。她不敢说若他去了,那位置一定是他的,但她自认为在管家那儿自己还是说得上话的。
“嗯嗯!”马白夫忙不迭地点头。
她瞧他头如捣蒜的傻样,莫名想笑。
“好了,您走吧。”她远远瞧见被支开的女仆的回程身影,敛起嘴角刚萌发的笑意,坐回长凳。
马白夫知道是时候离开了。他迈开步子,目不斜视地从少女跟前走过,谁也没看谁一眼。
仿佛刚才的交谈只是他的幻想。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本就不该有交集。
他拐过高墙时,忍不住回头望。她的女仆来了,她站起来,她离开了。
马白夫站在石墙拐角的阴影里,发了一会儿呆,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向截然相反的另一条路走去。
他们本来是一支花、一只胸针、一张识字卡的缘分。
*
“那时你真敢呀,把情人安插进自己家,居然没人发现。如果当时勒芒家的阿比盖尔有你一半的心眼,也不至于和马夫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了。”子爵夫人笑着打趣:“这种人咱们私下玩玩得了,谁年轻时没尝过几口鲜肉。那时我就跟你说,我们才是主人,小心别反被那些贱仆玩弄了,现在再看你……你念念不忘耽误终身大事才是有问题哩。”
“玛姬,他不是我的情人。”
巴狄斯丁语气平静,有不可置疑的力量。
“我选择独身,是我自己的意愿,跟其他人无关,包括我的父母和兄长。”
子爵夫人愣住了。
她视巴狄斯丁为朋友没错,但总要一争高下暗自较劲。她原本以为自己赢出许多,赛道已经快到终点,她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而巴狄斯丁孑然一身靠哥哥救济。
老处女是贵女鄙视链的最底层,意味着一个女人既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也没有利益交换的价值,实属家族养出的废物一个。如果说巴狄斯丁为她的家族做了什么贡献,就是没有使自己的姓氏贬值。
可是今天见她,她的脸、她的身材!岁月给她刻下的皱纹为什么恰到好处?甚至赐她超然脱俗的气度?
这不公平!
失败者不应该拥有这些。
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子爵夫人借着玩笑想小小地刺痛一下巴狄斯丁,但巴狄斯丁不急不恼的庄重态度出乎她的意料,甚至让她感受到自己刚才的轻浮。
“我只是想让你宽心,咱们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这些道理不需旁人讲,你自己明白就好。”子爵夫人有些讪讪。
“我再去看看安杰丽卡吧。”巴狄斯丁站起身。她还是有些担心,之前去客房看过,朱诺安窝在被子里昏睡,但床头的食物露出享用过的痕迹——既然能吃,想来也没有大事。
“哎呦,仆人照看着能有什么事,你对那女孩还真是上心。”子爵夫人依然笑着,却比之前多了几分距离。
仆人为她们打开了客房的门。
“德鲁热小姐怎么样?”子爵夫人问。
“很好,她喝了一些水,现在还在休息。”女仆低着头回答。
子爵夫人微笑着朝巴狄斯丁看一眼。
巴狄斯丁走到床边,觉得是时候叫醒她了,他们还得给回程留出时间呢。
“安杰丽卡,醒醒。”
朱诺安侧着身子裹成了一个被子茧,巴狄斯丁把手按在被子上用力摇摇,低声说。她如此几次,女孩却没有动作。
“她还在睡呢。”
巴狄斯丁把被子扯下来一角,女孩睡得面带潮红。
天可怜见,她真的累着了,巴狄斯丁想。可是等她把手背贴在女孩脸上时……
啊!
“不,她在发烧。”巴狄斯丁收回手,难得的慌张。
在发现烟草后的头两个世纪,烟草是以咀嚼粉和鼻烟的形式使用的。只有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水手以雪茄的形式消费它。尽管有天主教会的反对,一些君主还是将烟草视为取之不尽的利润来源。1629年,黎塞留设立了第一个烟草税。烟草的自由销售被禁止,只有药剂师被允许根据处方提供烟草。然后,柯贝尔建立了国家对烟草销售和制造的垄断。这种垄断在大革命期间被废除,1810年由拿破仑重新建立,最终在2000年随着法国从塞塔的撤出而消失。
在法国和英国,雪茄的使用在西班牙内战(1808-1814年)之后才真正变得普遍。当法国和英国士兵回国后,他们才是最早参与雪茄传播的人。然而,欧洲国家直到1817年才真正开始向古巴进口卷烟,当时西班牙的皇家垄断权被取消了。到1818年,古巴有不少于400家 "Chinchales",即负责制造雪茄的工厂。
前文有历史错误,已经修改
原文里除了小马,古费拉克也认识马白夫。唔,冉阿让的钱包也去过马白夫那儿
雨果就是喜欢写这种似有似无的人际交集,每个角色不论大小都有自己的故事线,然后他像蜘蛛织网一样把线都串起来,细品还挺奇妙的
马白夫上街垒已经80岁了,计算一下跟巴狄斯丁是同龄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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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题外话:
Jon Robyns辞演西区冉阿让了,真是令人悲伤
说起来写文的初衷还是因为看了他的表演,被完全征服了,迷得如痴如狂,不做梦是不可能的
本文的冉阿让掺了他的影子,准确来说,没有他就没有这篇文
真的是很有魅力的一个演员
如果冉阿让真实存在,就应该是他的样子
感谢他给我造梦,还是可惜相逢太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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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