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地处北部,隆冬里黄土裸露、枯枝横斜,唯有几处松柏点缀几点苍苍绿意。山下原本有一眼玉虹似的泉水,旱季里露出覆着圆润细石的河道,坦坦荡荡。
杨戬和敖寸心要寻的地方并不难找,在山南靠顶处的一座巨岩侧面,转过丈宽的屏障便见一个稍显隐蔽的石凿洞府。洞门紧闭,上挂一个古老牌匾,书有“金霞洞”三字。此处便是杨戬少年学艺之地,乃其师承所在。千百年来杨戬并不常来,一是不愿搅扰真人清净,二是自己一向麻烦缠身,牵连广了无甚益处,然则每每故地重游,总有少年时的全部感受漫上心来,百味杂陈,久萦不散,欲说还休。
一晃又是数十年不见,此次特来请教事关重大的疑问,也不知他别来无恙否。故地故人总能牵起无限回忆,杨戬和敖寸心都隐隐欢欣,几乎已经看到玉鼎真人瞧见他俩之后的震惊样子,八成还是摇着那把破烂蒲扇,顶着那头鸡窝乱发,穿着那身八百年不洗的旧道袍。
然而,两人尚未走到近前就先吃了一惊——门角蛛网勾连,阶前沙尘厚积,连门缝里都塞了岁月填补的风沙,看上去少说也有十年未动了。
“他老人家有时兴起喜好云游,”敖寸心仰头看向杨戬,虽然并不能从他岿然不动的面上瞧出分明的情绪,“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杨戬默思片刻,不肯死心:“师父料事如神,应该能算到我们会来找他,若非有意躲着,定会留下信息。”
两人在附近转了半晌,一筹莫展,仰天兴叹时忽而发现山壁崖上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从那位置刚好能望到金霞洞前。
敖寸心喜道:“好啊,在那儿逗我们!看我把他抓下来!”
二人纵身跃上,只见一个鹤发老人垂头盘坐崖边,似已入定,身上穿一件简朴道袍,打扮如同侍书童,原来不是玉鼎真人。再近看时,此人竟不是个活人,已然坐化多时。杨戬细瞧其状,判定并非外力行凶而亡,其他线索一概全无。
“是谁?”敖寸心问。
“凡人,道法尚未修到驻颜一层,其他的已经无法判断了。”
北风乍起,敖寸心毛骨悚然,牵住杨戬衣角。杨戬环视一周,手上墨扇翻飞,银蓝流光自扇头射入地面,立时有一对银须长髯的短身老仙从地里冒了出来,惶然施礼:“拜见二位上仙。”
此时的杨戬和敖寸心皆变化了相貌,均是修仙道士的模样,那土地山神受到高阶法力的召唤,知道来者是修为远高于自己的上神,至于具体是谁,既有眼无珠,便不敢多问了。
“玉鼎真人何在?这里坐化的凡人又是何人?”
两位老仙支支吾吾,道是二十余年前金霞洞的主人玉鼎真人离开后再没回来,他走后不久,一个青年来到洞口,打猎采果苦等三载仍不见真人归来,便九死一生爬到这座高崖上,每日望着洞府,饿了就食鲜草新木,渴了就饮雨水露水,去岁坐化于此,因在此地沐浴了二十多年的仙气,尸身不腐。
“可怜,大概是个求道寻仙的诚心人。”敖寸心叹道,“却不知他所求的仙长并非嫌他心意不诚,而是久出不归啊。夫君,天下之大,我们也不可能去费时盲寻,不如进洞看看,兴许能有线索。”
杨戬算是这世上最了解玉鼎真人的人之一,不费吹灰之力便打开了洞府石门,洞内陈设千百年来也没怎么变过,一步一眼都逆着千年岁月扑面而来,刻骨铭心的记忆似乎从未远离。绕到深处,视线里撞进一副陌生的景象,刹那间,仿佛有一种直击内心的暴力刺得人眼底剧痛。
“啊——”敖寸心尖叫一声抱住杨戬的胳膊。而就连杨戬,也已经心跳乱成一团,眉心瞬间拧得死紧,踉跄着倒退了半步,紧紧揽住了敖寸心的肩膀。
凄凉入骨的景象掺在封闭陈腐的空气里,把人的心都要生生抓碎。原本摆放破旧卧榻的地方,多了一个土堆——像坟头那样的土堆,土堆前迎着门口的方向插着一块木板——像灵牌那样的木板,木板上用墨汁书就一列魏碑: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之墓。
缺氧而晕眩的感觉自四面八方袭来,将人裹得透不过气。
敖寸心贴近杨戬,唇瓣由于过度紧张而止不住地发颤,“不会吧……他老人家位列十二金仙,谁敢动他?”
回应她的只有死寂的沉默,或许同样的疑问也在杨戬的脑海里疯狂旋转。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眼睛也用力地半眯起来,整个人根本藏不住罗刹般的凛然杀气。
“我明白了……”杨戬唇齿微碰,挤出几个杀意如刀的低音,“很好……”
砰——
土堆被击得崩塌,泥沙直接被强劲的法力怼到对面上的墙上,反而没有任何尘土有资格飘散在闷湿的空气里,而窄长的木板则已经被杨戬持在手上。
“我们走。”杨戬牵住敖寸心的手,目光却仍旧紧盯着木板上的熟悉字体,语气被刻意修饰得云淡风轻,却愈加令人脊背发凉,“昆仑山,麒麟崖,玉虚宫。”
月暗星繁,昆仑山脉终年覆雪,银装素裹,苍茫满眼。玉虚宫,元始阐教之法脉祖庭,位于昆仑山之巅、麒麟崖之上。传说太古之时麒麟族之皇在此陨落,身躯化为麒麟崖,乃是得天独厚的天险。
“我们……我们是来好好说话的,对吧?”
杨戬捏紧手里的灵牌,捏得手背青筋暴起,“当然。”
敖寸心打了个寒颤,望了望漫无边际的雪山,“奇怪……我记得玉虚宫就在这附近吧,怎么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障眼法。”杨戬手上提着那块简陋木板,面上已然看不出怒色。“近千百年玉虚宫愈加不问世事,若非机缘未到,只怕已经迁入天外天了。其入门之路在哪儿,大概只有内部门人才知道。”
“你不就是玉虚宫一脉相继的弟子?”
“我指的是此时此刻直接效命于玉虚宫的门生。”
敖寸心实在无法从天地一色的崇山峻岭间看出什么门道,“你确定玉鼎真人躲在这儿吗?不如我们喊他的名字,或许他听见以后就会出来接我们了。”
“如果一个人刻意躲着我们,我们就不能打草惊蛇,否则只会让他藏得更深。”杨戬试探着在附近摸索,只有寒风从指缝里流走,完全感受不到类似结界的阻力。果然,玉虚宫的法术不可等闲视之。
“夫君,你想怎么办?”
“实在找不到入口的话,就去找昆仑山神想办法。”
敖寸心早有一计,灿然莞尔:“哎,我听人说过一句话,当你相信一个东西是‘锁’,它或许真会成为一把锁。”说着,抬手幻出一把金镶玉的钥匙,“这是陛下赏的,我忘了名字,功能是打开一切锁。共得两把,今日借你一把!”
冷冽的墨眸深处映出暖洋洋的温度,“玉帝赏的法宝,就这么轻易用了?”
“此乃大事,时间有限,我还没心疼,你心疼什么?”敖寸心展颜一笑,“回头记得补偿我噢!”
“用在存心戏耍徒儿的‘老不正经’身上,就是浪费。”杨戬冷冷地望向天际,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神情。
法力注入钥匙,敖寸心闭目运气,一头乌发由发梢至发根逆向褪为赤红,火粉飘舞,在没有灯火的群山夜空间璨然绽放。钥匙的尖头是雕刻繁复的白金,在温厚法力的催动下发出星光般的亮彩,宛如水入静潭一般一圈圈荡出去、荡出去。
敖寸心凝神感受着虚空里的突破口,却像是碰壁一样找不到出路。应该不是法力的问题。她虽未与杨戬比试过,但单就法力来说应该不相上下才对,当然了,运用效率另当别论。再就是信念的问题了。
……难道,我心不够诚?
敖寸心额角见汗,努力集中精力:这个人为了我什么都做了,我怎能一点都帮他不上?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这一次,我无论如何要帮到他,不能枉费他一次次上天入地地救我!
赤红的莲花状火焰陡然暴涨,映出半边天的火烧云霞。寸长的钥匙腾地化作齑粉,仿佛天上群星散落而去。
方才还白雪皑皑的群山间蓦地显出一座辉煌宫殿,层虽不高,却精美异常,十余座殿阁铺展开来,依崖而建,在静谧暗夜里璀璨生辉,这便是“奉天承运御道统,总领万仙镇八方”的无上金阙玉虚宫了。
玉虚宫门禁极严,但对于道行高深如杨戬的“入侵者”来说,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倒也不难。他二人依然假扮着大隐隐于野的修仙道士,施了隐身术,步步小心地在殿群中寻觅。殿阁既大且众,又有诸多不便靠近的地方,找起人来实在不易。
杨戬索性将写有“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之墓”的木板悄悄放在路中,不多时便有路过的小弟子发现查看,一看之下惊吓不轻:“谁写的?简直大逆不道!”义愤填膺的小弟子抱着木板找到另一个看上去地位稍高的大弟子,那大弟子果然亦是神情板住,带着木板匆匆直奔某座殿阁。杨戬和敖寸心就敛声屏气地跟在后面。
这个大弟子似乎在这里很有些分量,不经通传就直入殿阁内院叩门。
好半晌,正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一只仿佛积着陈年灰土的脑袋,头上顶着乱髻,唇上八字胡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干嘛?”
“禀师叔祖,有人在抱朴斋后院墙外捡到了这个。”说着,那弟子呈上木板。
被称作师叔祖的人一见那木板,吓得须发倒竖,眼睛滴溜溜张望了一圈屋外,确认没有可疑人物,嘭的一声关紧房门,“拿走拿走拿走!烧了烧了烧了!”
“不用追查吗?”
“不用不用!”
“……是。”
师叔祖像只壁虎一般用背倚住门,听那弟子走远了,虚脱地擦了擦冷汗,惶惶不安地去倒水给自己压惊,颤着手吸溜了一口快抖洒的茶水。
一只不知从哪儿伸出来的手拍了拍他的肩,“真人,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