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痴长真君几岁,有些话就直说了。”
杨戬早已习惯敖摩昂的不苟言笑,淡然一哂:“既是一家人了,摩昂大哥只与我兄弟相论便是。”至于“洗耳恭听”等更为自谦的客套之语,杨戬只在反讽时才拿出来用过,当下是不会说的了。
敖摩昂神色不动,暗道杨戬虽不像传闻里那般阴诈,终究周旋在最高最乱的核心,自己身上背负着西海父老,与这样的人秘密结盟已算冒进,攀得更近恐会惹人眼目,婉拒道:“吾等做神仙的,应以神职为先,以亲缘为末。小龙想说的是……”
“杨戬已被除了神职,摩昂大哥是知道的,而今只算临危受命罢了。”杨戬身体微微前倾,天然带出一种卓然气度,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思所虑,又仿佛只是就事论事。
明眼人都不难看出司法天神这个位子早晚还是杨戬的,敖摩昂却没有再在这个细节上纠缠,“小龙想说的是,顶罪那桩案子虽然在三界没有掀起风波,但在西海内部却闹了个天翻地覆,也让真君间接吃着了苦头,既然有些事是注定的,那么从今往后,无论在西海还是真君这里,不管从前的是是非非,都就此一笔勾销。”
杨戬含笑听着,颔首以示默认,不便再多说什么。关于自己是否吃着了苦头,想必西海是不清楚也不在意的,敖摩昂如此一提不过是给彼此一点面子上的遮掩,毕竟西海才是最大的苦主。倘若苦主主动提出不计前嫌,自己这个所谓的始作俑者当然求之不得。
敖摩昂又道:“昨日在西海人多口杂,有件东西不便当众展示,今日小龙特地给真君送来,还请笑纳。”说着,从大袖里取出一个鳞光锦囊,亲自起身交到杨戬手上。“此乃灵海龙珠。”
杨戬面色微诧:“就是那个俗称海灵珠的?”
敖烈露出一点钦佩:“正是,三姊夫果然知道。莫说三界,整个六界里但凡五行属水的,无论是阵法还是实体,都不能伤其分毫。凡人食之,立脱肉胎;神仙食之,稳固真元。”
杨戬浑未料到两位太子竟会把如此罕见的天材地宝送给自己,小小一颗丹丸直接盖过了自己攒了那么些年的珍稀聘礼,实在超出惯常礼例。他诧异之余,又敏锐地发现两人神色略显凝重,像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似的,猜想是因宝物异常贵重之故,便道:“此宝珍贵非常,对于四海龙族王室也定是极为难得之物,杨戬不敢收受。”
敖摩昂忙道:“这是父王专门赠与西海贵婿的,派我兄弟二人连夜送来,真君千万惠存,没有送出去的东西再拿回来的道理。”
正说着话,敖寸心端着一个沉香木托盘推门进来,周身萦绕袅袅清香,盘中有四只茶碗,最表层的白色茶沫上泛着茶叶的陈绿,被茶筅点出各式图案:一碗荷塘,一碗山水、一碗流云、一碗海珊。敖烈瞥了一眼,许是多心,四个图案在心中串成一句“河山云海”,暗赞好个气势恢宏的设计,自己这向来骄纵的姐姐竟也有了这般不让须眉的境界。
“三姊夫,其实我二人前来,另有一桩正事。眼下最为关键的第十七颗舍利毫无头绪,我去蓬莱问过云瑶,她却一味说不知道,真假不明。”
敖寸心道:“假如舍利子与太灵真元有关,她早就献出来帮助无天了,可见要么没关系,要么她真不知道。现在需要弄清的是——为什么无天非要凤云瑶主动献出太灵真元。上次他动手是一时情急才强抢,我估计,有某种东西要靠凤云瑶的意识来操控才能得到。”
杨戬眸色一亮:“比如……某种指引?关于舍利子的指引?”
敖摩昂不置可否:“这些秘密,我不信只有无天一个人能知道,或许古籍中有所记载。三界中典籍收藏最古早的不外乎昆仑虚、灵鹫山等地,灵鹫山自是去不得了,昆仑或可一试。真君就和寸心一道寻找最后一颗舍利子的下落,太灵真元的事玉帝陛下已交托我西海去查。”
“啊?”敖寸心柳眉倒竖,“肥差从来都落不到西海头上,这种事陛下倒是念着我们!”
“无奈之举罢了。”杨戬低眉呷了一口浓郁精美的点茶,“凤云瑶的事不便让更多人知悉内情,西海从灭世黑莲一案就卷进其中,上有大太子精明善断,下有广力菩萨代表佛门,怎么看都是彻查太灵真元的最佳人选,何况有灭世黑莲案的前科,西海万不敢推脱。不过,我忽然想起来……”杨戬的目光从素白茶沫上移开,落在了烛影暗投的地面,又仿佛闯过地面在看遥远的以前,“我在昆仑山有一位故人,避世不出却阅遍典籍,如果说有谁能迅速从瀚如烟海的记载中挑出用得上的,也就只有他了。”
送二位稀客出门时,天上正飘下簌簌的细雪,在暖红灯笼的映照下莹莹发亮。尚未到最冷的时节,不常下雪的灌江口竟已见了白。杨戬与敖寸心都没有睡意,索性并肩坐在檐下看一会儿雪,看雪花被北风吹得凌乱,看枯枝一点点覆上洁白。杨戬把方才敖摩昂交给他的鳞光锦囊给敖寸心看,果然在她脸上也看到了那种凝重的神情。
“父王他……当真把这个送给你了?没有谈条件吗?”
杨戬被她给逗乐了,“这是什么话,送我礼物还非要图点什么?”
敖寸心当然是说笑的,嗔怪地锤了他肩膀一拳,小心翼翼地隔着锦布的小口望了望内里流光溢彩的一颗丹丸,出神半晌:父王此举,分明视杨戬尤胜亲子,未免太出人意料了。杨戬这个人也当真了不得,只要他愿意,连我父王母后的心都能够收服,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说,凭的只有“人品”二字?
切,就他那诡计多端的人品?敖寸心抿嘴偷笑。
“父王对你太好了。”她语重心长地感慨,宛若无事地一仰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丹丸倒进了自己的嘴里。
杨戬完全没来得及反应,刹那间唯一产生的念头是:你这是嫉妒我了?然而不等他发表意见,敖寸心已经回身抱住了他,柔软的唇瓣撬开他的嘴唇,主动将舌头探了进去。
突如其来的甜蜜,还有突如其来的深情,让杨戬挺直的脊背瞬间绵软下去,由着敖寸心将他扑倒,视线里檐下的红灯笼也变得朦朦胧胧,光晕里飞舞的雪花全化成了唇齿间温暖的湿意。蓦地,一股冰凉的触感闪电般窜入他的咽喉,顺着咽喉一路往下钻进内腑,又从内腑奔腾到四肢百骸,只在瞬息之间便用冷彻骨髓的寒意将他的筋脉牢牢冻住。
“你……”杨戬本能地想要反抗,已经太晚了。浑身的力量散得一丝不剩,湿冷的寒气恣意在骨缝里游走,连呼出的气都是冷的,比死还难受——由内而生的力度往往数倍于外力,正如精心磨砺的宝刀未必抵得上一口下肚的鹤顶红。
敖寸心撑起身子,望着他不可思议的眸色,“以你的性子,一定会认为自己已经多么多么厉害,所以对这种稀世补物会不屑一顾,会执意留到‘有用’的那天,给‘需要’的人用,你就是这样大愚若智啊。”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而后面几句话,杨戬已经听不见了。所谓以毒攻毒,大补之药,往往也是大毒之物,他被龙珠里蕴藏的毒性激得昏死过去,剑眉上结了一层白霜。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抱了抱他,仿佛想吸走他的痛楚。他不知道,她也不希望他知道,所谓的灵海龙珠,之所以举世罕见,之所以克遍天下水性,是因为它们原本是真龙死后留下的内丹。由生到死是为劫,由劫度化而成丹,食之真元永固。她是真想不到,龙王居然会把二太子的龙丹赠与杨戬。
敖寸心用手指的温度拭去他眉宇的寒霜,顺着眉骨一路抚摸到下巴,“你说巧不巧,你也行二。上辈子我到底偷偷瞧了你多少次,才修得今生横竖做了一家人?”
翌日清晨,新雪覆地,鸟雀蹦跶。敖寸心禁止杨戬再提昨夜之事,催促着他赶快准备东取玉泉,临出门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杨家“祖传”的风铃找了出来。
“这上面每一块小玉代表着你家里的一个人。”敖寸心牵住杨戬的手,“我听大哥说了,你说要与我西海荣辱与共,那么,我也想把我的命运与你杨家永远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以前他时常伤怀风铃上的玉凋零有半,现在添上一枚,自然圆满。“你有玉吗?”
敖寸心眨巴眨巴眼,“……没有哎。”
“但是你有鳞片。”
“你真聪明!”敖寸心从身上摘下一片快要脱落的小鳞,“拿去拿去,还热乎着。”
杨戬把添了新成员的风铃挂在檐下,青白瓦下大袖飘飞,宛如发着看不见的光,灼得人热泪盈眶。敖寸心趁他落回地面,以撞柱的力度跑过去从后腰抱住了他。
“嗯?”杨戬施法把风铃摆正,双手盖住敖寸心的手。不知怎么的,他被敖寸心培养出了不少耐心。
风铃在生冷的北风里碰出叮叮当当不成曲调的乐声,“我怕。”
“怕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格外低沉温和。
敖寸心的目光掠过杨戬的左肩看向檐下的古旧风铃,“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都太好了,好得不像真的。”
杨戬拍了拍她的手,想掰开转身看看她,奈何她勒得死紧,只得叹道:“说傻话呢,好还怕,不好倒不怕了?”
“我怕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以后我再忘了你,怎么办?万一有一天你站在我面前,我却不知道是你,怎么办?明明一起出生入死过几遭,却又换得一句‘萍水相逢’,怎么办?我只要一想到或许某天我们在摩肩接踵的街上擦肩而过,却彼此一无所觉,就觉得胸口闷得无法呼吸。”敖寸心把头贴着他的背,却感受到他的脊背骤然发僵。
“那我就……”杨戬思索着,“带你寻医?”
“我不是在说那种健忘的病!”敖寸心差点把眼泪气回去,一把松开他。
杨戬看着毫无征兆就陷入感伤的敖寸心,满脸哭笑不得,墨玉似的双眸深处却映着一点严肃到近乎残忍的认真:“若真有那天,我就钻进风铃里,把从前的事一遍一遍说给你听,等你都想起来了,我再出来见你,好让你不会在面对我时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可好?”
敖寸心嘟着嘴擦擦眼泪,算是表示满意。“哮天犬呢?我们就要出发了,他还磨蹭什么呢?”
杨戬大约早知道哮天犬会赖在院里磨蹭,道:“我有事叫他处理,让三首蛟陪你先行一步,我去看看他,回头追上你。记得乔装变化,别叫人认出来惹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