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事天廷打算如何处置?”敖寸心拉住准备起身的杨戬,低头埋在他颈间,偷偷嗅了嗅他身上淡淡的清冽冷香。“凤云瑶她...身份毕竟尴尬。”
杨戬乖顺地躺了回去,抬指遥摄掀开半边纱帘,让明媚的日光漏进室来,一面偷这半日静好,一面解释:“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不仅天廷颜面尽失,还可能动摇坤母之位,非同小可。玉帝本想召娘娘回天,但这样一来,同样有损天廷颜面……”
“说到底还是好面子!”敖寸心要被玉帝气死了。
“后来孙悟空极力反对,说无天那么想得到太灵真元,一定还有秘密,不能这般草草了结。孙猴子死皮赖脸缠了玉帝好久,最终哄得玉帝不情不愿地同意,这件事就算暂且搁下以观后效了。为了不破坏线索,连鄯城也暂时放任不管。寸心,你且说与我听听,凤云瑶现下如何?”
“她呀……她被黑莲之力反噬得不重,大约并未从心底彻底背叛无天。我曾经真想听沉香的劝一掌毙了她,可是一看见她那副伤彻心扉又故作不屑的倔强样子,我就下不去手,毕竟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何况,若私自揍死了王母娘娘的转世,万一她回天后记仇报复我,我可吃不消。所以,我请婵妹用宝莲灯辅助我净化了她体内的黑莲邪气,又托大哥带她找太上老君重新封印了太灵真元,希望她能在佛光普照的蓬莱山安分侍奉,修身养性,慢慢回心转意。”
“原来夫人还有如此狠心的一面。”杨戬淡淡笑道,听不出是生气还是夸奖,“看似宽宏大量绕她性命,还贴心安排归宿,实则布下一招无与伦比的狠棋。据我所知,她自幼刻苦修习,一生的努力全在那身超凡法力上。你废了她的修为,托摩昂大哥把鄯城交给天廷处置,就是毁了她前半生的全部心血,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不仅如此,你还把她送去如来弟子的临时驻地,让她在遍布仇家的地盘上夹着尾巴做人……”
敖寸心展开雪白的手臂威胁似地勒住他的脖子,“喂喂喂,别只评论我啊,这里面也有敖烈那家伙和沉香那小子的主意。不送去蓬莱不行呀,放到其他任何地方,都可能被无天捉回去。在我们没有弄清无天为何非要得到太灵真元之前,只能先把人藏到他鞭长莫及之处。”敖寸心急急争辩,“扯这么远,还是接着说完你的事吧。仙命册一案究竟如何定论,你托我大哥办的事成功了对吧?”
杨戬眉目含悦,清冷的眸色间又染上浅浅的暖意,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夫人聪慧。我还补领了促成新天条的御赏。”
“陛下居然还肯信你那点伎俩。哎,到底什么赏赐,说说看?”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可不想再泄露‘天机’。”
“切,小气!那你助陛下择出文昌星君那个凡心不死的老头儿,陛下赏你不赏?”
“夫人何时喜好听政了?”杨戬抬了抬手,玫瑰色的帘幔应诀而落,铺天盖地似地把两人笼罩其中。
……
午后的日光暖洋洋的,洒在层云之上染开不属于晨与暮的独特霞色。杨戬回到凡间的第二件事,便是赶往华山见见妹妹,还有外甥和小玉,兴许也包括妹夫。
敖寸心嘟囔他昨天为何不直接先到婵妹那里报个平安,慢说婵妹的求情在玉帝跟前是起了效的,单凭她对哥哥的忘我真心,敖寸心自问未必能及。比如那次震惊三界的岐山陷阱,婵妹在最后时刻宁肯哥哥忘记她,也不愿让他难过。如非真逼到那个情景,敖寸心也不敢说换作自己一定能作出同样无私的选择。
杨戬用目光量了量敖寸心的脑袋,眉心藏着不可思议:“从灵鹫山回中原路过西海,其时已近黄昏,直接往华山走要子时方到,虽说是同胞兄妹,终究不妥”
敖寸心算了算,时间的确不巧,挠着额角嘿嘿笑道:“罢了罢了,再把刘先生气出个好歹。”
待到华山,一家人无暇闲话,先把各自所见所闻的战事与形势交换一番,又共同探讨了华山降妖避邪之事。天廷、如来一线与无天的黑莲宗一线各自为营,数年间谁也奈何不了谁,有头脸的大妖纷纷站队,无名小妖就趁乱生事。关内各处名山大川本就是滋生精灵仙妖的沃土,虽处战火已熄的后方,妖魔横行的势头却不见削弱,把诸位地仙忙了个四脚朝天。
眼见日头偏西,敖寸心问为何不见小玉。杨婵瞟了瞟杨戬,见他也不像意识到什么的样子,叹道:“最近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连我也差点忘了日子。知道你们这两天会过来,就先让沉香陪小玉去了,我留下来等等你们。”
话未说完,杨戬和敖寸心也已反应过来了,眸色歉疚凄然地对视一眼。一晃将近四百年,此刻他们只顾沉浸在劫后重逢的喜悦和战火硝烟的紧张里,竟把今天这个灰惨的日子给忘了。说起来,过去的上百年的今日,以及眼前的这三年的今日,敖寸心都会去万窟山祭奠,也会把杨戬的那一份哀思也捎带上,今儿个还真的忘了。
腊月初八,小玉的生日,亡故人狐五与狐妹的忌日。
只是,杨婵好心的提醒却让杨戬皱了眉。
数十年前,兄嫂姑三人几乎年年相约祭奠,后来上天的上天、被压的被压,这件例行之事才一直耽搁下来,今日算是人员最齐的一次,可杨婵却忘了如今和从前的不同——不同之处,正是小玉的出现。
“寸心,”杨戬握了握她的腕子,深潭般温润的目光给人一种隐含哀愁的感觉,“一直没同你说,小玉其实……是狐妹的女儿。”
杨婵的表情一下子僵硬——她想当然地以为敖寸心早就知道的。
敖寸心的确早就知道了。她记忆恢复以后,回想过许多事的来龙去脉,早就猜到小玉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万千情绪剪不断理还乱,说不清是因果轮回还是造化弄人。她正是从小玉这儿想通了杨戬当年不敢认敖凌为敖寸心的心理,恰似她这些年来不敢认小玉为狐妹之女的情绪。于是她每年祭奠都不敢缺席,又不敢与小玉撞见。有一次差点没错开,她就闪身躲在千狐洞外的山石后面望着那孩子的背影,越望越觉得命运荒唐。
“我……”敖寸心轻轻抿唇,话在嘴边饶了一圈,“我们走吧。”
杨婵摸不定主意,拿眼去问杨戬的意思。杨戬也道:“走吧,总得赶在天黑之前到万窟山。今日是我们疏忽了,害故人在九泉之下空等。”
杨婵挽住敖寸心的手臂,微微笑着:“哪里的话,让两个孩子先陪他们说说话,他们在九泉之下也是高兴的。”
万窟山覆着一层薄薄的雪色,在余晖下反射出莹润的光泽,反而把原本怪石嶙峋的森冷给掩去了,酝酿出一种宁静安详的平和感。
小玉自幼没有见过父母,对他们并无具体感情,不过是本能地依恋着“父母”这个温暖至极又亲密至极的字眼,故而对忌日拜祭这种例行公事反不如杨戬等人的真情实感。当杨戬一行人赶到之时,她正和沉香并肩坐在姥姥的墓前有说有笑,叫人看了心里明灿灿的全是年轻朝气。
祭拜过后,小玉遣沉香帮她把家门口的杂草除净,自请长辈们到千狐洞中休息,杨戬却去找本地山神问话调查了。敖寸心借故首次到访,拉着小玉带自己在迷宫洞里转转。洞中的确岔路万千,轻易就能绕得人晕头转向,难怪名曰万窟山。
“小玉,”敖寸心见离众人都远了,这才停下脚步,“你是好孩子,咱们娘儿两个这么好,舅母还不曾给你正式的见面礼。”
小玉一听这个,圆润的小脸又红了,“舅母怎么客套起来?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敖寸心笑笑,示意她稍待,把手伸进自己衣领,好半晌才掏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粉红小珠子,在袖口的衣料上施法择出一根均匀的细线将珠子穿了,亲手戴到小玉颈上。“这是个护身符,算是舅母的一片心意,小玉若不嫌弃,就一直戴着吧,就当舅母时时刻刻保佑着你。”
“多谢舅母。”小玉不善客套推辞,知道那绝非等闲之物,感激地收下了。
“对了,这个护身符说出去就不灵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记住了吗?”敖寸心狡黠地眨了眨眼。
“啊,连沉香也不能告诉吗?”
“不能,只你自己知道。”
“那……那好吧,我听舅母的,不说就是了。”
洞府不远处传来自带回音的年轻男声:“不说什么?是小玉在那儿吗?”
敖寸心冷不丁一个寒颤,听见沉香就要过来,转念想起那孩子是知道当年旧事的,虽对自己依然推心置腹,却唯独不待见自己和小玉走得太近,仿佛她们两个凑在一起时会产生某种看不见的刺,一叫他瞧见就会刺痛他的眼睛。她悄悄叮嘱了一句“保密啊”,不等小玉拦着就脚底抹油从另一个方向溜走了。
一个时辰后,困在迷宫里的敖寸心被办完公事的杨戬捡到,这才得以重见天日。看见杨戬的一瞬间,敖寸心几乎喜极而泣,觉得老生常谈的人生四大喜事果然不假:久旱逢甘霖,迷途遇杨戬;洞房花烛夜,夜夜有杨戬。
……
回到杨府,前厅上已坐了两个人,一个白袍曳地,一个锦氅富丽。两人见杨戬和敖寸心双双归来,含笑见礼。
敖寸心眸色一喜,三步两步跃上前去,故意朝穿白袍的那个撇撇嘴:“从前千八百年都不来一次,这才分别几天就又跟过来啦?”
杨戬朗然而笑,展臂将人往正厅里请:“大太子别来无恙,广力菩萨可大安了?”
家仆伺候茶果退下,熟练地将门窗都掩了,只剩室内茶香袅袅,烛灯曳曳。敖摩昂在主宾座上正襟危坐,若非东家杨戬只穿着一身墨色便服,他那神情严肃得仿佛就是在上朝议政。“寸心,你新学的点茶功夫给真君和菩萨试过了没有?”
“还没,这就来!”敖寸心对自己新晋掌握的点茶技艺十分自得,只给长兄表演过一次,经敖摩昂一提醒,便踌躇满志地往后厨准备去了。
敖寸心一走,敖摩昂绵长地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杨戬,一双碧蓝的眸子静若深潭,“小龙痴长真君几岁,有些话就直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