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目光疾扫,见一头八爪火螭上坐着一个头戴幕离的少女,也在阵中厮杀,周身金光流转,竟是太灵真元显现的样子。
是谁,有这份本事与心机,使王母沉睡的元神在肉/体凡胎中暴露出来,也不怕脆弱的凡人之躯受不住庞**力,折寿早逝?
杨戬无暇推测其中变故,凤云瑶已然身处李靖亲自设计的天枢阵法之中,此阵一开,任凭罗汉金身也要化为齑粉,遑论一个凡人!
倘若王母转世当真夭折在这里,就算魂魄无损,也难免遭天下人耻笑,说他们道家自己把自己的王母娘娘给干死了,这还了得?
四周鼓声已起,正是阵法将启的信号。
此阵甚毒,原本只作下下策保留,奈何这次出师败势颓唐,再不抉择,只怕全军折损将半,青山不在,难有柴烧。
方才所做的诸般安排都是为了引岐山妖魔深入阵中,杨戬知道,只等自己人尽数退出,李靖便会亲自念动法诀。
战局不等人,杨戬身处阵中,又是一方统帅,自是万军瞩目,他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将凤云瑶这敌将救走。落人口实还在其次,只是这样一来,明眼人都能料到那少女便是王母转世,后患无穷。
杨戬深知,只要自己尚在阵中,李靖必不敢开启阵法,可若再多拖一刻,连这下下之策也要错失良机,天廷这一仗就要全军覆没了。
杨戬心念电闪,心中已有抉择,运足法力,猝然将宽袍穷奇兽震飞数丈,下一瞬,已将银铠拎在手中,身上只剩寻常玄色便衣。
掌心法力猛送,三尖两刃戟勾住银铠向阵外掷去,从远处看上去,就像二郎神本人飞离了大阵一般。
阵法开启,天昏地暗,杨戬极速俯冲,将幕离少女拦腰掠起,朝阵法之外高速逃离。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身后炸开,热浪将整个山谷吞噬。
王母救下了。
蓦地,胸口一凉,杨戬垂眼,只见一枚利器插入了他的左胸。他当即一手挡开少女的手臂,一手将人推了出去——在利器即将刺破心脏的一刹。
*
灌江口杨府厅堂中,或站或坐,聚了十来号人,却静悄悄的无人言语,气氛压抑得令人透不过气。
沉香抱臂倚在门口,烦躁道:“姚四叔,您主意多,倒是说句话呀!”
满堂人的视线便聚到姚老四身上,虽都皱着眉,眼里或多或少寄托了几分希望。
姚老四本就负手在堂中绕着圈子,见大伙都看他,便不再犹豫,吩咐哮天犬道:“你去大营放出消息,就说二爷对吃了败仗的事很是恼怒,正在府里研读阵法古籍,任何人都不见,叫他们有事只管向康大哥报告。总之决不能让李天王那边知道,咱们把大军副帅弄丢了!”
哮天犬得了令,忙往军营放口信去了,堂中有几个人的目光便又移到沉香身上。
沉香赶紧表态:“你们放心,我绝对不会向哪吒大哥透露实情的,私交是私交,大局是大局,我分得清!”
郭老六重重长叹一声,“这叫什么事!这场仗打得如此惨烈,咱们兄弟几个都活着回来了,反而二爷不知所踪。当时明明很多人都看见二爷出了阵的,怎么回来却找不见人?”
这话说的委婉,在场的却都清楚,天枢阵一旦开启,阵中的一切都要灰飞烟灭,倘若杨戬当时留在了阵中,只怕是……
沉香骂了句脏话,抬脚便往外走,被康老大喝住,“沉香!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既然想留在军中,就给我按军令行事!我再说最后一遍,你张二叔、李三叔、直五叔已经带着五百草头神去找了,在他们回来之前,你就老老实实留在杨府,无令不得擅离!”
沉香背对着厅堂,整个人定在那儿,垂下头,双肩颤动,隐隐发出压抑的抽泣之声。
他实在想象不到,还有怎样的事,能让舅舅在大战过后不能及时撤回杨府。
郭老六又骂道:“李靖那老竖,从前在朝堂与二爷作对也就罢了,今日眼看着沉香就在天枢阵的边缘,便不管不顾地启动了阵法,要不是三圣母及时祭出宝莲灯,沉香就回不来了!”
静坐一旁的杨婵道:“大局如此,李天王也是身不由己,沉香这不是好好的么?郭六哥不必动气。”
康老大叹了口气,“三圣母,对不住,把你们母子也给牵连进来了。”
“三界遭难,匹夫有责,我既领了仙籍,便应力尽绵薄。”
在场的都是杨戬手足,深知二人兄妹情深,如今杨戬生死未卜,杨婵还能勉强保持冷静,实属不易。
只是堂内除杨婵外都是男子,而且都是武夫,即便知道她挂念哥哥心绪不宁,也不懂该从何宽慰,只怕说得不妥更令她烦忧,唯有相顾无言而已。
*
痛。
心脏的跳动震得伤口生疼。
杨戬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正被银合马驼在背上,马身随着步子一晃一晃,每一下都扯动着伤口,剧痛难耐。
天枢阵法启动的一瞬,他凝起全身法力护住自己与凤云瑶,二力相抗自然令他内腑重创,但伤他最重的,还是当时插进心口的那根金簪,只要再深入半分,便能要了他的命。
凡品伤不了神仙,凤云瑶竟随身藏着神兵利器,狠辣地偷袭于他,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杨戬的思绪断断续续,来回思忖,自己终是失职,竟令王母转世被黑莲宗抓在手里利用。
“你们打仗的地方叫凤凰谷对吧?”
模糊的意识里,这声音清扬婉兮,熟悉入骨。
“那里已是一片焦土了,岐山的几个出口也被奇奇怪怪的猛兽堵死,趁他们还没发现我们,我先带你去找干净的水源,再坚持一下。”
……
夜色浓重,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内室的门敞开着,传来瓷器崩碎的杂乱声响,与轰鸣雷雨合在一处,闷得人心烦意乱。
杨戬穿过回廊来到门口,简雅的屋内已被砸得一片狼藉,灯烛摇曳,在墙上晃出另一个朦胧不安的人影。
女子一袭水靛长裙,高擎起一盏茶壶朝地上猛然摔落,碎片纷飞。察觉到门口有人,她徐徐转身,清丽的面庞上已梨花带雨。
她冲到杨戬面前哭喊道:“没找回来吧,你不是要杀了我吗?来呀,剑都已经磨好了!”说着,转身拾起一把丢在地上的长剑,唰地拔出剑鞘,递到杨戬面前。
剑身通体赤红,光滑无痕,随着窗外闪电炸开,映出如血的色泽。
“你杀,你杀啊,你杀啊!”
她抓起杨戬的手把剑柄往他手中乱塞,他只是漠然不动,任长剑锵啷一声掉在地上,滚滚雷鸣自天边咆哮而起,屋内一时静默无言。
“怎么了,下不去手杀你的结发妻子、救命恩人?可是你觉得这样折磨你的结发妻子、救命恩人就对了吗?你把我折磨了整整一千六百多年了!”
……你把我折磨了整整一千六百多年了……
……折磨了一千六百多年了……
……
惊雷磅礴,雨声渐渐清晰。
杨戬撑开眼皮,岩土被闪电映得惨白,旋即恢复昏暗。
寒凉的冷气从光亮处吹进来,他转头望去,现在是白天,外面秋雨滂沱,银合马正跪卧在洞口内小憩,闪电不时照亮它洁白的顺毛。
这是一处岩洞,不深,还算宽敞。
杨戬试着将运转真气在体内探查,内伤沉重,但已在玄功的自行运转下好转,只是心口极深的伤处却令他如浸水底,浑身提不起力。
光线一暗,杨戬再次抬眼看向洞口,逆光勾勒出一个瘦削的轮廓,正捧着什么东西走进来。由于使了避水诀的缘故,雨未沾衣,风吹起她腰间的白纱,幻如烟雾。
杨戬羽睫轻眨,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一张熟悉至极的脸从黑影里现出来,凤目浅瞳,燕眉瘦颊,只是琥珀色的双眼中却多了一抹恬淡沉静,既像敖寸心,又不像敖寸心。
杨戬不由得气血激荡,一股腥气涌上喉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面上未露出半点痕迹。
敖寸心见他醒了,便把手中的半截残破瓦罐递给他,里面盛着清冽的泉水。
杨戬略饮了几口水,将瓦罐放下,仍是瞧着她不说话。
敖寸心忽然摸了摸自己脸上,这才想起面具还在沉香手中,又想到凤云瑶对她说过的话,不由得红了脸,“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杨戬见她面露羞怯,便不再看她,低头又饮了一口水。
“不是……不是敖寸心。”
噗——
杨戬没忍住,一口喷了出来。
不是血,是水。
他实是没想过有朝一日,敖寸心会十分严肃地告诉他自己不是敖寸心。这逻辑,怎么想都觉得可笑。
杨戬闷咳了半晌,抬袖沾了沾唇边的水,“那,倒要请教姑娘尊名。”
“敖凌。”敖寸心乖巧答道。
凌,杨戬知道,那是敖寸心的闺名。据说她儿时骄纵任性,龙王便为她取了这个小名。
她的第一反应,为何是撇清自己并非敖寸心?
“姑娘,你可知敖寸心是谁?”
深邃的眸中藏着一丝希冀,语气平淡的声音听上去,竟像个病入膏肓之人抓住医者,追问自己还可不可救。
敖寸心耳根微红,“你……你就是杨戬吧?是天上的二郎神,对不对?与令妻容貌相似,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就是不想招惹是非,平素才戴着面具,今日面具暂时丢了,这一张脸,你就当没看见吧。”
……
“另有一桩公案,与那杨戬有关,我细细说与你听。”
那一日,云瑶妹妹是这样告诉她的。
“你道西海龙三是何许人也?就是杨戬的发妻呀!这龙三公主也是可怜,被迫与负心薄幸的丈夫和离,后来不知为何获下大罪,被玉皇大帝贬为庶人,从此再没了消息。而敖姐姐你,与西海龙三生得那么像,要是被哪路神仙撞见,岂不误会?幸亏我亲手做了这个面具给你,方才若被杨戬错认了,还不知会怎样呢。”
……
凤云瑶的话又浮过脑海,敖寸心暗自庆幸自己早早得知了其中关节,这才没有闹出尴尬。她回到岩洞时见了杨戬瞧她的眼神,便知凤云瑶所言非虚了。
那样通身冷清的一个人,竟会用那样炽热的眼神看向她。
敖寸心道:“当日在灌江口,你说对我一见如故,想必也是这个原因了,所以这匹骏马我不能收,多谢你的好意。”
“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之理。姑娘不必多想,这礼物清清白白,并无不敬之意,我也并未认错了人。”杨戬深深地凝视着她,眼底的温度一分分减了下去,“扒了她的皮,我都认得她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