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光线一暗,一个黑瘦之人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进来。
敖寸心听见有人来了,便不再伏拜,跪直身子闭目合十。佛前的烛光映在她美瓷般的面上,仿佛不属尘世。
“三公主,求您救救我主人吧。”哮天犬在敖寸心身后跪下,声音沧桑黯哑。
敖寸心睁开眼,用余光轻轻扫过他,淡然道:“快起来,你代表着你主人的颜面,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若知道你这般轻易下跪求人,定要重重罚你。”
哮天犬见她平静如斯,一时有些无措,“小人……小狗是认真的,您去看一眼我主人吧。”
敖寸心记得从前在杨府朝夕相处时,哮天犬也未曾这样低声下气过,不知他这是唱的哪一出。“你主人怎么了?无非是婵妹新丧伤心难过。他差你过来,是想审我当日之事吗?”
哮天犬急得快哭了,偏又不是那种俐齿伶牙之辈,只得跪行两步继续恳求道:“您快别拿小狗取笑了,主人本就内伤沉重您也知道,那日受了箭伤损了筋骨,又大悲大恸不得疏解,再加上体内寒毒侵袭,如今已病得起不来身了。”
空气仿佛有片刻的凝滞,拼命想要忽视忘却的往事一件接着一件地泛上来。
香烟袅袅升腾,绕过金佛拈花之指,消散于无形。
“我不是大夫啊。”她缓缓说道。
“那、那您与三圣母交好,如今故人仙逝,您不去杨府悼念追思吗?”
也难为哮天犬冥思苦想出这么一个缘由来,敖寸心却不再答他,继续念念有词,念的是《大悲咒》。
大悲者,大慈悲之意,可使魂灵往生到任何向往的佛土。
一切都会消逝,能留下的只有记忆,不可触摸,却又是那样沉重地铭刻在心。
三遍念过,哮天犬反而愈听愈难过,想着此时此刻杨戬还在经历病痛煎熬,又往前蹭了两步泣道:“三公主,是不是我主人惹您生气了?定是他一时悲痛过度没转过弯来,您看在他痛失亲人的份上别同他计较了吧,哮天犬代主人向您赔罪了!”
“向我赔罪?”敖寸心终于转过头正眼瞧着哮天犬,眼眶通红,“你实话告诉我,现在杨府是不是悬刀以待,只等我进门,便用我这个凶手的鲜血祭奠三圣母的枉死之魂?”
哮天犬大惊失色,慌道:“三公主说哪里话来!这两千多年,我主人可曾动过您一根手指头?这次三圣母的事,他……”
她一把揪起哮天犬的衣领,甫一开口便已潸然泪下:“我没有害婵妹,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害婵妹!婵妹走了,我自己也恨不得随她去了!”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连我们都知道,主人怎会不知道呢?就算三界都不信您,主人怎会不信!”哮天犬跪伏在她脚边,痛声呜咽:“他毕竟是您从前的夫君啊,您就念在他费尽心力为您解孟婆汤的份上,也发心度度我主人吧!”
……
药的清苦味道弥漫在屋子里,真有些陌生。
她曾见过许多模样的杨戬,桀骜不驯的,温文尔雅的,决绝疏离的,缄默隐忍的,唯独不曾见过这样卧病于榻的。
说起来,相识的两千年里,她几乎没见过杨戬示弱于人的模样。
碎发软软地贴在汗湿的额前,眉头紧锁,像是在梦中都无法忽视身体的不适。
每一层不适,她都脱不了干系。
敖寸心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忘记了他虽是成圣仙体,也同样有一副血肉之躯,一颗血肉之心。
他为她取暖的时候她抬手扇了他,他为她驱寒的时候她回手打了他,虽是真的误会了,她却自始至终都不曾问过一句——痛吗?
她在病榻前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他唇齿间逸出半声呻吟,羽睫轻颤似要醒来,才茫然地后撤了两步。
她还没有准备好见他,他的目光便撞入了她的视线。
她从未在那双星眸里看见那么多的哀伤,看得她的心狠狠揪痛起来。
……
我二哥贴身带着的那块头纱上面有三行诗句,兴许是十七年前他在杨府养伤时写的。那时候他刚从鬼门关回来,日日咯血,大概以为自己活不成的,希望你能陪在他身边吧。你别再怨他,好吗?
……
敖寸心脑海一片空白,怔怔地退了两步,大概是她退得稍快,以至于杨戬以为她要走,本连起身都费劲的,竟挣扎着翻下床来箭步握向她的小臂。连日的病痛早已使他双腿虚软,哪里站得住,才碰到她的小臂,整个人就失了重心跪倒下去。
那一瞬间仿佛变得十分漫长,又十分清晰。敖寸心托不住他的臂肘,生怕他再磕着碰着,迅速伸出右腿架住他的膝盖,身体顺势倒下,在他撞上坚硬地面之前垫住了他。杨戬也毕竟不是平常之辈,习武者的本能使他身体快于大脑地做出了反应,左手勉强撑地,右手及时护在敖寸心脑后,这才没使她摔傻。
她倒抽一口冷气,不是因为被杨戬压痛了,而是听三首蛟提起过杨戬的肩胛骨碎了,知道他经不起这样大的动作。
他的视线并未聚焦,仿佛由于起身太急而一时无法看清,不似以往的锐利,而多了几分朦胧的柔和。
那一双浅瞳,淡如琥珀,一如既往。
这个人,是她。
“你回来了。”干涩的嗓音打破了她的惊惧失神,“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寸心。”
她心头一颤,“是,我来了。你摔痛了吗?”
“不痛。”
“你口是心非。”
“我向来如此,你也一样。”
“我?”
他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薄衫,右肩裹着厚厚的纱布,血色肉眼可见地迅速透了出来。她本是瞧惯了他的肌肤的,但毕竟阔别多年,对于这样过近的距离,也觉有些尴尬,忙去推他,却被他按得更紧。
“伤她不是你的本意,杀银合马的人压根不是你。”
敖寸心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满面震惊,“银合马死了?”
……
“此马名叫银合。”
“好名字。”
“若是喜欢,便赠与你了。”
……
是命吧......
焉存银汉两心合,何处挽缰驰意马?
四目相对,她仍被紧紧按着,总不好直接问“你按着我干什么”,只道:“你好好休息,我该走了。”
“你既急着走,又为何要来?”
敖寸心有些羞恼,抬手去推他使不上力的右臂,却被他抓住手使劲按向伤口,令她几乎摸出了层层纱布下的可怕的血洞。
“杨戬你疯了!放手!”
杨戬并未露出什么吃痛的表情,仿佛这些日子早已痛得麻木,“寸心,我不该那样对你,杨戬知错了。”
她哪里听他说过这样的软话,也不知这句话究竟在说哪件事,心想他莫不是烧糊涂了。
他支撑着的手臂忽然失了力道,整个人猝然凑近了她。
一滴微咸的水珠滚进她的唇瓣,夹着淡淡的涩,却不是她的。
“杨戬……”她没想到他竟会在她面前落泪,仿佛他病中的混沌也沾染给了她,令她心神恍惚。她闭上眼不忍去看他眸中的水雾,环臂轻拍他的背,就像轻拍一个迷路的孩子。
这一环,便隔着薄衫触到一处陌生的伤疤。既习惯,又不习惯。
新婚之夜,他被她生生气走,第二天就是赴元始天尊旗下效命周室的日子,一走就是好几年。等到二人真正成为夫妻的那夜,自幼养尊处优的她的确被他身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吓到了。或许从前她更多地爱慕他的容貌,直到那一晚,她才开始认识真正的他,这个被痛苦与仇恨塞满了整个年少岁月的人。
如今一千六百多年过去,一声“杨戬”早已被她叫成了执念。
她抱住他的头抵住自己的额,失声啜泣:“我真的好想婵妹,真的,可是我在梦里都不敢见她……”
整整五个月了,她满腔回荡的悲伤只能在佛前哭诉,金身佛像却只是微笑不语,只有此刻,她从他烧得滚烫的怀中得到了真挚的回应。
他的气音字字柔软:“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
杨戬病倒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华山,刘彦昌虽心结难解,还是嘱沉香到灌江口看望,在旁尽晚辈之礼,沉香却深怨舅舅没有护好母亲,只是一味拖着不肯成行。
相比沉香父子,小玉夹在中间两头心痛,自己以书信同杨府往来。蛟犬二人都不大识字,每隔五日收到问安书信,只能请府上认字的家奴代念代笔,虽然添了忙,心中却替主人欣慰。
敖寸心在杨府住下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传到了小玉手中。小玉本就挂念杨府的情况,这下更加坐不住,又不知该如何向沉香父子开口,只好找了个其他由头下山去,实则径直赶到杨府看望。
小玉瞧着舅舅病势缠绵不免难过,却又看出杨敖二人互为倚慰,倒也心中稍宽。
此前杨戬已吩咐下不劳敖寸心在旁辛苦,只在精神好些时请她过来说说话,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素闻淡事。
敖寸心却心下黯然:如若婵妹看见她的二哥病成这样,该多伤心呢。我别的做不了,唯有替她尽尽心罢了。他想见我,又不希望我以为他贪图我的服侍,我便趁他睡着的时候在旁看护,估摸他快醒来时就走开,他眼不见为净也就不会介怀了吧。
贯通的伤口十分可怖,因他时常梦中挣动,肩骨又难以固定,箭口一直没有完全愈合,不断渗透凝结的血和药末混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被敖寸心用浸了温水的软布一次次沾拭干净。蛟犬二人在旁打下手,不由得感慨到底是女孩子下手轻柔,主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杨戬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药汤很难灌下去。自从敖寸心来了,支开蛟犬两个,自己以口渡药。药量有了保证,杨戬的病势也就快速好转起来。
这天的午后天幕如洗,满眼都是雨水冲刷下的新绿,檐下水帘密挂,院中曲径风临。
淡黄衣衫的少年快步绕过池上回廊往正舍而去,避水诀下,干燥如新的衣衫略显宽大,衬得少年本就憔悴的面色更显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