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光阴弹指即过,转眼已是芳菲四月。
一连小半载未起神魔战事,凡人似乎也能感受到其中平静,踏青咏春,岁月安好。与此同时,仙家道系里却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流言漫天,沸沸扬扬,话题的核心左不过围绕着杨戬、杨婵、敖寸心这三人,尤其是本该禁足西海却突现于世做出‘壮举’的龙三公主。
起初,人们碍于司法天神的威势还不敢大肆妄议,只克制在“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的层面,到了后来,知道的人多了,岐山一事便成了一桩公案,流传出数十种花花绿绿的版本。
留守凡间的梅山兄弟一面徒劳无功地追查当日之事,一面在灌江口等消息,还要忍受无稽流言的纷扰,日子过得十分郁郁。沉香曾来大闹过一场,非要上天讨个说法,是郭老六去请了净坛使者猪八戒来才暂时把人劝了回去,嘱他一切等杨戬回府再议。
比起沉香父子,众兄弟最怕的是西海的人找上门来要人,梅山兄弟连连表示敖寸心此刻未在杨府、他们也绝不会找敖寸心报仇等等,这才把事平息下来。幸而龙王没有跑到玉帝那儿面陈冤屈,不然又是一桩头疼事。
这日,哮天犬和三首蛟终于回来了,带回消息说杨戬在御前把岐山奇案淡笔带过,暂时没有引起天廷的风波。正好被李家军协助解救的佛门弟子上天谢恩,把玉帝的精力牵过去了。康老大另有差事去办,而杨戬出了南天门径直去了蜀山,不许属下跟随。哮天犬和三首蛟料想他大约想散散心,便不敢打扰,先行回了杨府。
郭老六道:“也好,听闻二爷与三圣母幼时曾靠蜀山地形躲避天廷追捕,或许有些念想。只是一条,那些山神土地最好把嘴巴管严些,若叫二爷听见什么不干净的,我郭申扒了他们的皮!”
哪吒刚随其父领了赫赫军功,敛声屏气地登门,却听说杨戬并未回来,只好独自凭吊悼念一番,往华山看望沉香父子去了。
到了半夜,杨戬仍未露面,三首蛟便有些坐不住,偷偷溜到化作原形的哮天犬跟前把他踢醒。
“哎呀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吵我做什么?当心我向主人告状,把你重新封印。”
“我解了封印不假,可仍能与主人心意相通啊。我有个预感,你是想听还是想睡?”
哮天犬迷迷糊糊道:“想睡……”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三首蛟抬脚将黑犬踹了一个轱辘,“睡你奶奶个腿儿,老子预感主人出事了!”
蜀中本就多雨,地面常常泥泞不堪,十分难行。两人冒着雨,靠哮天犬的鼻子一路在蜀山上摸黑前行,兜兜转转。
三首蛟急得上火,“你兜什么圈子?”
“不是我兜,是主人兜!”
幸而一蛟一犬都有夜视的本事,天色虽黑,也还瞧得清楚。
“哎哎哎!”哮天犬突然猛拍三首蛟,“你看那儿!”
只见参天树下一个黑影,细瞧之下好像是个人倒在地上。两人忙奔过去,果然正是杨戬躺在冰凉的夜雨里,苍白若死的面上满是雨水,连胸膛都起伏浅促。
血腥气扑鼻,杨戬整个右臂的衣衫都被血浸透了,肩胛一个贯通前后的血洞仍在渗血。
两人撑伞遮雨连唤数声,根本唤不回重伤之人沉陷在黑暗里的意识。三首蛟瞧着吓人,让哮天犬帮着把人扶到背上。
负着杨戬走出几步,三首蛟忽听艰难闷咳之声,又觉左肩一热,偏头看时,原来主人呕了血。
“哮、哮天犬,”三首蛟猛然觉得鼻子酸得厉害,声音也哽咽难言,“你替我试试主人额头,看他是不是在发热,我觉着他身子好烫。”
……
“告诉我,三圣母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
“哦哦,我想起来了……壬戌,甲辰,甲子,丙寅。”
……
真正的凶手,其实是他三首蛟吧。
本以为一盏宝莲灯可以天下无敌,没想到那妖女竟想出了一个让人无法还手的毒计。
当被杨戬提在手中去到事发之地时,他根本不敢有任何异动。
当杨戬中箭后的鲜血流了他满身时,他恨不得自己已经是个死物。
难怪主人不愿还他人形,他留在世上只是个祸害而已。
“哮天犬,我要化回原身带主人回去。”
“哎呦祖宗,你是生怕天下人不知道主人病倒了还要四处宣扬一下吗?”
“这样背着会压到主人胸口,主人现在这身子还能再吐几口血?如果真被图谋不轨的妖魔追杀,我把你扔过去喂他们就行了。”
战时毕竟特殊,杨戬卧病之事不宜外泄,梅山兄弟一则为避免打扰杨戬休养,二则为引开外界对杨府的注意,一齐搬出了杨府,留哮天犬与三首蛟照料杨戬,随时互通有无。
难耐的酸痛一波接着一波,已分不清哪里在痛。昏天黑地里,他隐约觉得有人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搭了清清凉凉的毛巾,为他掖被角,甚至喂他水喝。源于心底的戒备,以及某种近乎疯魔的希冀,他很想睁眼看看那人是谁,却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会是三妹吗……
三妹在哪儿……
好像不在这世上了……
那会在哪儿呢………
……
小时候,兄妹俩使尽浑身解数躲避天廷的追捕,颠沛流离又身无分文,根本不敢生病。可血肉之躯总是难逃病痛的,杨婵身子弱,他却不太懂得如何照顾人。三妹染上风寒烧得迷糊,他连喂点水都想不到,可三妹很细心,在他生病时把他照顾得很好。
哮天犬从卧房出来,把半碗水放回外厅桌上,垂头丧气地坐下,“主人烧得跟火焰山一样,哎,你飞得快,要不把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借来给主人降降火?”
“哮天犬,你是不是脑子有泡?”
“那你说怎么办?扁鹊先生说了,要是继续烧下去,激得十七年前的旧伤发作起来,可就再难复元了。”
三首蛟席地坐在矮桌边,把哮天犬刚放下的半碗水端在手里晃悠,“我早说过了,这世上,也就只有那一位能医得了主人,你又不肯去找。”
“你那馊主意不成的,快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三首蛟白了他一眼,“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你是个傻子!”
“我看你是傻子!”
“耳朵这么快就好了?”
“滚!”
无穷的梦魇张牙舞爪地将意识吞噬,长睫翕动,他显然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可是一双墨色的瞳却透着茫然和空洞,深陷在迷惘中的神志并没有回来。
“放心,没毒,这是补气血的。”
苍白的唇始终没有张开,三首蛟静坐良久,长长叹了一声撤走了药碗,将人放平躺好。
臂上一沉,三首蛟低头一看,见杨戬迷迷糊糊地拉住了他,登时觉得背心冷汗直冒。不知杨戬是把他当作了杨婵还是敖寸心,万一杨戬发现拉住的是他,难保不会恼羞成怒将他“抽筋扒皮”。好在杨戬很快又睡沉了,手上力道渐渐松开,垂在床边。
哮天犬见三首蛟垂头丧气地出来,明知故问:“喝了吗?”
“主人戒备心重,不肯喝。”
哮天犬精神一振,竟有些高兴,“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还是我来,主人一定能知道是我!”
“你那狗蹄子能喂好么?”
“你当我的人形是白修的么!你一双蛟爪子倒喂得好了?”
“上次是谁把狗毛掉主人碗里了?”
“不知道!”
……
草合人踪断,尘浓鸟迹深。流沙丹灶灭,关路紫烟沉。古佛青灯,香烟缭绕,金佛莲花座,千龛万古参。
“我佛如来在上,寸心诚心悔过,愿以一切换回婵妹以慰良心,求佛祖指点明路。”
粉裙女子不戴珠钗不施粉黛,虔心拜倒。
她已在这儿跪了五个月了。自打从岐山出来,九州大地竟没了她的容身之处。那些形形色色的流言将她骂得狗血淋头,心底不断滋长的愧疚自责将她折磨得几欲撞柱。
敖烈曾来找过她。
难为他竟能找到她。
他说他是龙王派来接她回家的。
“迟了,迟了四十六年了。”
“我基本查清当年父王赐你孟婆汤的真相了。”
“不用告诉我,我已经想起来了。”
敖烈垂头看着地下两条长长的影子,叹道:“姐姐,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一年,还躲得了一世吗?”
“依你所见,我该怎么办?”
“第一,跟我去龙宫避避,就算有圣旨在上不得不囚你,也好过在这里一个人承受;第二,澄清冤屈,不要让自己白白担着莫须有的罪名。”
“我何冤之有啊?”敖寸心仰起头看向敖烈,两行泪水在白皙的面上汹涌,“若非我体内魔息深种,岂会着了那毒辣阵法的道?我体内的魔息从何而来啊,是遭人陷害还是由心所生,谁能知道答案?”
“姐姐,你不能这么想……”敖烈弯下身子要拉她起来。
敖寸心用力推开他,崩溃嘶吼:“那我该怎么想?我闭上眼睛全是婵妹的样子!她的笑声语声在我耳边回响了整整五个月了,从冬天回响到春天,又从春天回响到夏天!”
敖烈在她身边的蒲团上跪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发丝,“三圣母若有知,一定不会怪你的。”
“你走吧,就让我在佛前侍奉,直到得到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