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雨笼罩着蜀中,也笼罩着杨府,在檐边冲刷下一层密帘。
“沉香来了?进来。”微哑的嗓音从屋内传出,融在雨声里便如走弦一般动听。
沉香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倚在榻边看书的杨戬。杨戬只穿了一身素白中衣,干净硬挺的棉布在臂弯处折起好看的褶皱,原本暗红的薄唇微微泛青,一双深潭似的眼瞳在看向沉香时浅浅含笑。
面色骤然一黯,沉香自己搬了一只木凳在榻边坐下,视线刻意避开杨戬的脸。
他是刚刚才惊觉舅舅与母亲面容相似的。
每天夜里,不管梦里梦外,他一闭上眼就会看见母亲的一颦一笑,适才撞进眼里的面庞分明透出三分母亲的影子,心中霎时灌满了无限悲凉。
“舅舅在看什么书?”
“山海经。”
“哦?”沉香倒是颇感意外,像这种志怪之册,大抵少年孩童喜欢的多些。“可有什么看得入眼的故事?”
杨戬合上书卷,随手放在榻边案头,“大荒西经里提到一种‘鱼妇’,死即复苏。”
“噢……”沉香苦笑相陪。
“查得如何了?”
沉香没忍住瞟了一眼杨戬,在看到那双清亮的眸子时,便不再诧异他能猜到自己的暗中所为了。舅舅通天彻地,这点小动作自然瞒不过他。
沉香也不再藏着掖着,敞开天窗说亮话:“事发之后,我亲自潜入岐山东麓找过那个八卦蛊阵,果然所有痕迹都被清理干净了。上月佛道两家联手清剿岐山,大获全胜,黑莲宗妖众尽数退入西天,我又去细细找了一回。”
“如何?”杨戬深深地望着沉香。半年不见,这孩子原本圆润的两颊微微凹陷,仿佛老了十岁似的。
“一无所获。”沉香勉强笑了笑,“现在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是蛟叔,可他坚持说什么也不知道。”
杨戬也淡然一哂,不置可否。“你爹可好?我理应去华山看看你们父子的。”
“我爹么……形销骨立罢了。”沉香又抬头溜了一眼,见往日威风八面的舅舅只是在榻上倚着床柱而坐,虽看不出多少重伤的痕迹,心下还是不自觉钝痛起来,隐隐地又从胃里烧出一股无名之火。
他刘沉香同地争同天斗,已经许多年没有像现在这样挫败过了,挫败得一筹莫展,挫败得计无所出。
他几乎提着小斧到灵鹫山大杀一场,半路却被妻子小玉死活拦了下来,就像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惊悟原来自己已经过了快意恩仇的年纪,连一场血债都不得不三思而讨。
除此之外,另一处隐隐的仇怒也在身体里蛰伏。
他实在没法劝慰自己,就算当时有再深的诡计、再大的圈套,亲手夺去他母亲的人毕竟不是别人,而是同眼前这个男子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而那个人,魔息深种,无论如何都脱不开罪。
“沉香,还有一种可能。”
彼此沉默了片刻过后,杨戬欠身替他抻了抻穿得过于不规整的衣襟。
“那样邪门的阵法,那样复杂的触发条件,完全可能别有用心,其目的不堪细思。若说只是为了在严肃战争中制造一场惊世骇俗的公案,简直形同儿戏、不可思议。可是,如果他们的目标是宝莲灯,这就完全说得通。而且,只要他们的目的是宝莲灯,就不会在发挥其力之前轻易害了你娘,也就是说,你娘很可能还在世上,只是被他们囚禁起来,或许此刻就在他们的灵鹫山老巢。至于寸心,应该不在他们原本的计划内,只是凤云瑶临时起意陷害......”
“舅舅!”沉香腾地站了起来,打断了杨戬难得和颜悦色的好言相劝,遍布血丝的眼中瞬间盛满了泪水,“您终于说出来了吧?您前前后后分析了这么多子虚乌有的猜测,都是为了给那个敖寸心开脱!阴曹地府的生死簿上没有神仙的名字,根本查无可查,您轻轻巧巧给我一个这么巨大的希望,我怎么知道会不会变成更加残酷的绝望?”
窗外风中摇曳的树枝在杨戬苍白的面上映出晃动不止的浅影,“我很快就可以给你一个答案,相信舅舅。”
望着那张过于平静的脸,沉香五脏六腑都要气得爆开,发狂地冲到窗边将两扇窗子猛地拉开,嗖嗖凉风立刻灌了进来。
“看看外边,您在杨府病着,都不知道外面成了什么样子吧?全天下都传遍了,司法天神的废妻大闹天廷兵营与三圣母挥刀争执!还有更难听的呢,西海三公主怀恨投敌,杀害了负心丈夫的亲妹妹泄愤!”嘶吼着,咸涩的泪水在面颊上肆意蜿蜒,沉香蹲在窗下抱头痛哭,“我可以做个安分守己的晚辈,可以瞧在您的份儿上不取那狠心女人性命,但是害我生母者,我刘沉香一生都不会原谅她!”
啪——
一块西海紫晶石被他狠狠砸在地上霎时摔碎,紫色残渣飞溅。沉香的目光蓦地落到屋角的暗灰帘幔上,因为有一角紫晶石渣子在撞上帘角的时候立即弹了回来。
这是何其坚硬的帘幔,受了碎石的撞击连动也不动?又或者,是那帘幔背后藏了什么,比如说,一双脚?
“沉香!”杨戬在沉香有所动作之前喝住了他。
沉香杀气逼人的眼睛看向杨戬,仿佛发狂的野马一般在杨戬颇具震慑力的目光里企图挣脱。
四目逼视,是服从与违逆之间的剧烈摇摆。
暴雨洇湿了窗棱,被凉风卷着丝丝点点潲进屋来,将案上的书卷胡乱翻动。
杨戬突然弓下身子闷声咳嗽,苍白的薄唇微动,未及掩口,一抹刺目的红就猝然涌了出来,滴落在雪白的中衣上,点染出几朵朱墨之梅。
沉香大骇,连滚带爬到杨戬身边为他抚背顺气,剑指疾点遥摄阖窗,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惶然道:“舅舅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明知您有伤在身还顶撞您......”
杨戬闭目忍痛,内腑气血翻涌,一时答不上话。
沉香瞧那血色暗沉便知是瘀血,吐出来并非坏事,这才稍稍放心。他经这一吓,反倒清醒了许多。
是了,舅舅是什么人,是他仿佛穷尽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崇山,即使近期伤重未愈,天下事也会尽在心中手里,外面发生了什么又何须自己一介白衣多嘴。舅舅面上不显山露水,也是一贯作风,其中压抑了多少痛苦根本无人知晓,自己不思体谅,反而硬要捡些刺人的话来忤逆,这般意气用事,这么些年到底有没有长进......
“我听您的,不会再想着一个人去灵鹫山算账了。等您养好伤,我们叫上哪吒大哥和牛魔王父子,还有斗战胜佛、观音大士他们,一道踏平黑莲宗。至于那些阴谋论,您知道我为何不信吗?”沉香顿了顿,清澈的明眸变得愈加幽黯失色。“因为,宝莲灯需要小玉的血做灯油,而整整五个多月过去,根本没有人找过小玉的麻烦,可见无天没有用宝莲灯,阴谋论是不成立的。”
杨戬的羽睫略垂了垂,不知是听进了还是没听进。
哗哗的雨声将杨府包围,仿佛整个夏天的雨都要在这一个寻常午后下完。
才施法为舅舅清理了衣上血迹,忽听房门发出熟悉的吱呀一声轻响,沉香转头去看,见来者圆脸杏目,竟是小玉。
沉香偏头瞥了一眼帘幔低垂的墙角,强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冒了起来,大步来到小玉身边沉低声问道:“你不是说‘下山小游’吗?”
小玉本是在房中听见这边有动静才赶来瞧瞧,没想到沉香在这儿,眼看自己的拙劣谎言被当面戳穿,登时羞得粉面涨红,低眉不语。
“跟我回家。”沉香牵了小玉的手就向杨戬告辞退出。
“沉香……”小玉悄声唤他,“我是来服侍舅舅的,全当也代你尽尽孝心。”
沉香死不放手,附耳冷声道:“服侍舅舅很对,但这儿有你不该见的人,还是不要待了。”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沉香拉着小玉穿过回廊大步往外而去,青白的莲苞却在雨中微微点头,仿佛在等待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悄绽放。
屋内,一个素裙女子打起帘幔现出身来。
“寸心,这孩子来得突然,委屈你躲在帘后了。他察觉到了你在,总好过莽然在别处撞见。他心中委屈,说的话难免不知分寸,你别放在心上。”
敖寸心淡然一笑。
杨戬又叫住举步欲离的敖寸心,“多谢你来陪我说话。”
三首蛟捧着药碗进门来时,正与往外走的敖寸心擦肩而过。他见主人亲自附身去拾一枚落在地上的素白纸花,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将杨戬扶回榻上。
“主人这是‘记得绿长裙,处处怜小草’,连三公主遗落的一朵小花也仔细收着。”
“有句诗叫‘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对对对……”三首蛟尴尬地点头,“您念着三公主,属下一直瞧在眼里,为何不再续前缘呢?玉帝的禁足令的确难以求情,不过,等新天条正式颁布,玉帝封赏您时,您趁机讨个旨意,兴许能成。”
杨戬淡淡地看了三首蛟一眼,不疾不徐地将一碗苦涩汤药饮尽,望向窗外一片绿意中渐渐小下去的雨,唇畔噙着一丝冷笑,“封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