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戬心]路遥归梦 第4章 灌口阡陌

“我嘛，随妹妹游山玩水，慕名来到蜀中，尝尝名满天下的川菜。”

敖寸心见杨婵清秀端正，心生亲近之意，便多解释了几句：“街上行人太多，我妹妹一时不见了，我还要去前面找找，先告辞啦！”

她又对杨戬笑道：“初次相见，多谢你赠我一匹骏马，下次若有缘再见，我会还礼的！”

她似乎涉世未深，甚至压根不通世事，竟没觉出初次相见便以礼相赠有何异样，语气里满是天真烂漫。

杨婵记得西海龙王子女不多，在世的公主只有三位，三公主敖寸心之上有两个异母姐姐，近几百年都未曾听说西海添丁的喜讯。

“什么妹妹？”杨婵见敖寸心毫不留恋地转身要走，下意识伸手去拦，却被杨戬按住。

茫然中，杨婵听见压得极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三妹，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必交浅言深令她为难。”

杨婵看向杨戬，姣好的面上已掩不住满心的痛楚。

一句“萍水相逢”，从敖寸心嘴里无知无觉地说出来，是很容易，可是从杨戬的口中复述出来，又该是怎样的疼痛？

“二哥，”杨婵鼓起勇气问他，“你说，她是嫂嫂吗？”

杨戬面上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微微笑道：“又说傻话了，你哪里来的嫂嫂？”

一字一句，黯如灰烬。

杨婵怔愣地回望已然走入人群的敖寸心，直到那个高瘦亲切的身影彻底淹没在远方……

……

“玉帝有旨：昭惠显圣二郎真君杨戬，违反天规，擅自与西海三公主结亲，天廷震怒，但念其昔日功勋卓著，若杨戬能悔过自新，解除与西海三公主之婚姻，朕可赦免其罪，并封为三界司法天神。钦此。”

……

是，从三百五十年前哥哥接旨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嫂嫂了。

但她也的确说了傻话，那人怎么可能不是嫂嫂，怎么可能不是敖寸心，难道哥哥真会将养了两千年的战马，轻易送与一个萍水相逢之人？

杨婵一直被杨戬抓着手臂，此时才发觉，他指尖的冰凉已透过她的薄衫，甚至，那只持惯了神兵的右手竟在微微发颤。

“是孟婆汤。”

耳畔飘来他低沉压抑的一句。

“什么？”杨婵愕然。

“我与她法力相触的时候，感觉到一股至阴至寒之气，再加上她已不认得我们，十有**便是孟婆汤的缘故了。我找了她四十五年，倒是她先找到了我。”

他轻轻叹了一声，仿佛要将满腔痛意化作轻若无形的烟雾随风化了。

“原是我对不住她，她不愿意记得我一星半点，自然是厌我入骨、恨我入骨，你强拉着她，也是无用。”

“二哥……”

杨婵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自己姻缘美满，一家团圆，可是二哥却只能单枪匹马地闯荡……

杨戬道：“她忘了，是好事。”

杨婵抬头瞧了瞧杨戬，棱角分明的侧颜一如平常，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什么都看不出来。

越是显得过于平静，才越是说明刻意得过火。

杨婵抬手覆上杨戬的手，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已有三百多年没有见过嫂嫂了，三百多年可以发生太多故事。谜团太多，她不知从何问起，就算问了，二哥也同样不知道。

二哥说得对，嫂嫂前尘尽忘，能拿什么来相认呢？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云瑶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叫我好找！”敖寸心拉住一个头戴幕离的少女喜道，将方才的经过细细分享给她，“那个男人好奇怪，明明法力罡正淳厚，眼角眉梢却带着天生的黠魅。”

“不奇怪，因为他是杨戬呀。”凤云瑶隔着幕离笑道。

她今年已有十五六岁年纪，看似弱柳扶风，周身却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煞气，发髻处缀着一朵小小的黑莲，泛着暗紫色的光泽。

“杨戬是谁？”敖寸心品味着那个名字，觉得好听得紧。

“一个褒贬两重天的天神。”凤云瑶笑道，“欣赏他的认为他是忍辱负重的三界功臣，恼恨他的认为他是六亲不认的卑鄙小人。”

凤云瑶莲步轻移，走到银合马旁抚摸，“好俊的马呀，他待你真好，说不定喜欢上你了呢。”

敖寸心想起那人将自己护在身后时的高大背影，不由得心头一热，“胡说什么，不是说带我来灌江口吃方竹笋吗？快走啦！”

“那个杨戬好像是本地人呢，去找他问问有什么老字号？”

敖寸心嗔道：“将我从娑婆谷带出来，就是为了打趣我不成？”

“好姐姐，你别恼，这杨戬同你，只怕有一段缘分呢。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带上面具？”

“你不是说，我同西海三公主面容相似，又因这个缘故被龙王囚于偏隅不准见人，这厢出来算是逃犯，因此遮盖面容以免招惹是非嘛。”

凤云瑶嘻嘻笑起来，信口胡诌：“这个不假，另外还有一桩公案，与杨戬有关，我细细说与你听。”

敖寸心不耐烦地挽住凤云瑶的胳膊，“边走边说吧，我都饿啦！”

“咦，龙族也会饿吗？”

“闻到饭菜香气就会。”

阴沉的天色下，无知无觉的凡人们仍在街头忙着自己的琐事，却不知九重天上的灵霄宝殿内，诸仙臣已然焦头烂额。

登上云蒸雾绕的三十三级莹白玉阶，步入开阔华丽的大殿，中央镶嵌着一块圆形照妖镜，大殿的尽头是一方金铸镶玉九龙王座，稳稳浮在离地九尺的祥云之上。

太白金星快步行至御前，禀道：“启禀陛下，今早蟠桃园土地来报，所有蟠桃都在一夜之间枯烂坏死，此乃千万年未有之异象！”

玉帝端坐于九龙王座之上，珠冕掩去了他莫测的神色，“蟠桃树乃是天地之根孕育而成，怎么会无端坏死？”

话音未落，殿外猛然传来一声低沉嘶哑的巨吼，似乎极远。

“是何声响，扰乱天庭？”

值官急匆匆趋步上殿，跪倒奏道：“陛下，重华宫封印的凶兽不知为何突然骚/动不止！”

太上老君诧异：“重华宫乃贫道的三清神符镇慑，于理不当啊！”

正说着，雕栏玉砌的大殿内光线一暗，似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金乌的光芒。

李靖父子快步走出殿门查看，只见一片无边无际的乌云压在三十三重天上，云内隐隐发出阵阵雷鸣般的低吼，使整个金碧辉煌的天界黯然失色。

哪吒奇道：“三十三重天已是三界最高之处，竟有乌云能高过天阙？今日蟠桃园内仙树坏死，重华宫中凶兽暴乱，是否与此有关？”

李靖当机立断，“目前情况不明，哪吒，速率斗牛宫二十八宿星官赶赴重华宫。一旦凶兽涌出，格杀勿论！”

一波未平，又听值官来报兜率宫中众妖作乱，现已杀出宫门，三坛海会大神哪吒正率二十八星宿与其激战。

太上老君疾问：“三清神符何在？”

“被一朵黑色莲花所烧。”

话音未落，一股撼天动地的邪气直卷而来，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衣僧人立在大殿中央，一张脸隐在阴影里，走过之处，步步生黑莲。

听得玉帝浑厚沉稳的声音道：“凡天界历经十二万五千劫，共合十四亿年，从未有过如此怪事，便知是魔罗现世之故。”

黑衣僧双手合十，“自天地开辟，呈轻浊二气，轻者为天，浊者为地。因此，天不是天，乃气也。小僧无天。”

玉帝朗声笑道：“朕差点忘了，魔罗无法进入三界，你不过是魔罗在三界中的影子罢了。十八万年前，如来佛祖将你抛在黑暗之渊，十八万年过去，你仍不知悔改、不发善念，依然是佛门败类而已。”

无天被冠以败类之命，丝毫不恼，不疾不徐地道：“如来已经应劫圆寂，世上的佛只有我一个。”

“邪不克正。”

“你说我是邪，可知在我的眼里，你和如来又是什么？我参悟万劫，回到三界，就是要让众生皈依于我。到那时，人、神、仙、佛、妖、魔，皆尽平等，你们的道，也将不复存在。张百忍，你就等着看吧。”

无天化烟而去，满堂神仙无不骇然变色，望着高坐上首的昊天玉帝莫衷一是。

玉帝沉吟半晌，下令：“老君，去查查为何无天能够重回三界，若有三界中人胆敢与其里应外合，天道难恕！”

*

天上事毕，凡间已过数月光景。

沉香将云头降得很低，一路低头搜寻，直望得眼睛发酸也没找到什么金毛犼。

两日前，普陀山观音菩萨座下弟子木吒亲登灌江口杨府，请杨戬帮助收服邪气侵体的金毛犼。金毛犼本是观音坐骑，不知缘何被一股邪气所控，发了狂性，为乱人间。

沉香也没听清那许多来龙去脉，只抓住了重点：佛门几处道场已经鸡飞狗跳，捉拿神兽这样的体力活应顾不暇，佛道两家相亲相爱，便请二郎真君着人帮了这个小忙吧。

彼时沉香正陪母亲在灌江口小住，杨戬便顺手点了他去解决这桩差事。沉香难得与母舅相聚几日，本是不愿去的，却又不敢当场驳回。

杨戬自然瞧得出沉香那点心思，“不要面露难色。”

“要不我面露女色？”

不必说，沉香在舅舅的折扇打过来之前连忙腾身溜走，这一找就是两日光景。

正没趣，忽见不远处云雷滚滚，似乎有巨兽争斗，沉香登时振奋精神，赶上前去。

只见一条粉色巨龙与一只金毛猛兽斗在一处，那片云雷便是龙族现身时常伴的天象。

粉龙煞是好看，亮闪闪的龙鳞泛着细腻柔和的光泽，金毛猛兽倒是与木吒描述的犼怪相符，浑身火光缠绕，口中能喷烈焰。看得出，粉龙只是想摆脱犼怪的猎捕，奈何天敌难缠，一时挣脱不开。

沉香愈发觉得，从前杨戬硬逼他背的五千本书极有益处。

犼者，食龙脑，金毛覆体，唯独脖颈处有些许白毛，乃其罩门所在。

显然美丽的粉龙并不知道这一点。

沉香化出小斧，瞅准机会一举将犼击落。

粉龙摇身变作头戴面具的女子，走上前来，向沉香道了谢。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敖寸心。

沉香心想观音座下金毛犼是轻易不伤人的，如今却与这粉龙斗了起来，不知缘何，又见那女子的面具如白纸一般，只露着一双和善的眼睛，心下不敢确认此人是敌是友，遂灵机一动，故意道：“大姐姐没事吧？这畜生胆敢冒犯，我一斧子劈了它，替姐姐出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