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家阖家团圆以后,为着三圣母不可长离华山之故,一家四口便搬回了华山,仍在最为秀丽峥嵘的西峰上重建了居所。刘彦昌在华山脚下开设一间书塾,隐瞒真名传道授业,因记挂塾中不可无人照料,在杨府小住十来日后,便同小玉回华山去了,等春节时再来杨府共度。
沉香也想跟着妻子回家恩爱,奈何杨戬命他留下陪敖寸心练武,兼以正统佛门心法压制体内黑莲之力。沉香去找杨婵说情,杨婵却认为令他无暇在外胡混乃一举两得,故而他也只得眼巴巴送走了爱妻和父亲。
转眼过去三个月,已到年根。灌江口虽距岐山不远,但因防守严密,凡人生活并未受到多大影响,大红灯笼高高挂,喜庆对联贴上门。
较之于凡人市井,杨府却显得格外冷清,一为众兄弟忙于军务无心享乐,二为三首蛟远俘敌营令人悬心。
杨戬与三首蛟神识交通多次,提出数种救他出来的法子,每回都被三首蛟躲躲闪闪地拒绝,声称非要做出一番大事不可,还提供了一些黑莲宗内部的琐碎消息,也有有价值的,也有无价值的。杨戬恨他抗命,却也无法强求,甩手由他去了。
这段日子,众兄弟都忙得脚不沾地,唯有哮天犬逍遥自在。自上次立了功后,他便消失了两日,回来时一条腿瘸着,道是被逃出去的战俘痛揍一顿,虽未伤着性命,却须静养百天。正巧杨戬整日在营中劳碌,无人管他,他便只在府里闲着不大见人,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这天是上元节,当杨戬从军营处理完军务回府时,天早已黑尽,料想刘彦昌夫妇、沉香夫妇和敖寸心出门赏灯会尚未回来。
一拉开大门,便听“哎呦”一声,一个粉色的身影滚在脚边。
“为什么不敲门!”敖寸心揉着摔痛的臀呲牙咧嘴地爬了起来。
杨戬一时黑线。这么晚了不睡觉,坐在内门槛上还有理了?
“怎么没随他们出去逛逛?”
“他们夫妻双双赏灯,定有好多体己话要说,我去凑什么热闹?”
“我陪你去。”
敖寸心摇摇头,“听婵妹说你又要出征了,这两日定有很多事要忙,还是早点歇息吧。”
“出征之前我要去见广力菩萨一面,你同他交好,有什么话要我捎带吗?”
敖寸心想了一想,小手遥指,梅树下一个密封陶瓮应诀破土而起,落入她的怀里,“话是没有,美酒一坛。”
杨戬笑道:“你特意埋在梅树下,多半是梅花酒了,梅花才开过没多久,这坛肯定是新埋的,不如明年再起出来送人。”
敖寸心挑眉一笑,“酒埋地下,主要为的是保存,新酒有新酒的清冽,他就喜欢新酒。”
“我家埋的酒,倒便宜了他一个佛门弟子。”
“我佛如来可未曾下令禁酒,只是凡间僧侣自南朝梁武帝后才断了酒肉的。”敖寸心微露得意地瞧着杨戬,满脸写着“原来还有你杨戬不知道的事”。“好啦,我和婵妹一共埋了四坛,取个四喜临门的彩头。一坛给广力菩萨,两坛留着大家一起喝,这一坛嘛……”她笑嘻嘻地递过去一个闪亮的眼神,“你想先尝尝吗?”
两人在石台边席地而坐,摆上一对小圈足单环柄多瓣金杯。
冬夜凉甚,杨戬见她仍着单衣,便从屋内取了裘氅为她披在肩上。檐下灯笼的柔光映在她白皙的面上,给吹弹可破的肌肤笼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杨戬心神一荡,竟瞧得痴了,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想要将人揽进怀里的手臂已展到一半,他顺势指向身后正堂里高悬的“大德唯庸”,“你刚才坐在大门口,是在看那块匾吗?那是家父亲笔题的。”
“上智不惑,大德唯庸。我喜欢。”
“父亲一生践行这句铭言,正道直行,谨慎踏实。我杨家三兄妹,只有大哥真正随了父亲的性子,我和三妹都是调皮捣蛋的那个,自幼顽劣。可最后,父亲和大哥都先去了,只剩下我和三妹。三妹长大后,也持重守一,唯独我……”
唯独他,逆天而行,机关算尽,所作所为完全负了先父之愿。
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三百年来这些词他听得太多了。他清楚自己是如何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穿行,众仙予他那般评价,也不能算错。伤人伤己、阳奉阴违,不是一套如愿以偿的新天条就能令他安然原谅自己的。
有多少人,最终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不是的。”她认真地望着他,月色下他的长发笼着淡淡流光,一双明眸仿佛漆黑璀璨的宝石,让人欣赏不够。“不是的。一个人诚不诚、真不真,不能仅看做事的手段,更要看他的心。你们道家不是讲‘道’和‘术’吗?道为术之灵,术为道之体,以道统术,以术得道。你的心向着芸芸众生,你做的事护着芸芸众生,就已是万人所不能及的大德了。”
心弦嗡鸣,他仰头一饮而尽,甜涩的暖酒顺下喉咙,一颗心仿佛被来自于她的温柔小心包裹。
“立志如山方可坚定,行道如水才能曲达,你恰恰是这么做的。蜀中山水若有知,必定也为你欣慰。”
杨戬朗然失笑,重新斟满相敬:“姑娘谬赞了。这一世,总是骂我的人多,夸我的人少。我为伯牙,今遇子期,这些溢美之词我便当真一回。”
杨府的草木久经仙气浸染,用梅花酿出的酒水亦是不同寻常。两人谈天说地,商业互吹,对月怀古,不知不觉一大坛酒快要见底,连自称海量的敖寸心都已粉面含春。
“敖凌,我问你个问题。”他身形微倾,缓缓凑近她,唇齿间梅香酒香轻吐,“倘若有一天你嫁了人,那个人却终究选择与你和离,你还会原谅他吗?”
敖寸心抬手抵住一个酒嗝,醺然笑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离开我?”
“或许是因为,日子过到了牛角尖里,过不下去了。”
“那就不要过嘛,彼此饶恕,皆大欢喜。”
杨戬也跟着笑起来,一双美丽的桃花眼蒙着一层迷离的水雾,“如果那个人后悔了呢?”
敖寸心笑得歪歪斜斜,“我说你是不是喝多啦,怎么问起我来?我是成亲过还是和离过,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我想听你说。”低沉的嗓音携着不容抗拒的诚恳,温暖了一院风吟。
“依我说,丢掉的东西不会再回来。”
杨戬把最后一点酒水给两个金杯平分了,“我也这样想。”
“哎,我倒真有个突发奇想,就是说出来怕人笑话。”
“说吧,我不会笑得太大声的。”
敖寸心笑吟吟地凑近,扯了扯裘氅把自己裹得更紧,附耳道:“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我上辈子叫‘敖寸心’?”
脑中炸开一道惊雷,杨戬僵在那儿,忽觉冷风吹得他头痛,好像身边近在咫尺的女子即将与他天涯永隔。半晌,闷声的轻笑从他喉咙里溢出来,“你的小脑瓜里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莫非《柳毅传》看多了?”
《柳毅传》乃前朝传奇小说,讲的是仪凤年间落第书生柳毅续娶龙女的故事,在凡间流传颇广。
“我呸!”敖寸心嗔怪地狠推了他一把,提拳作势要打。
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曳,昏黄的光线晃动着扯开夜色,杨戬望着她秀眉倒竖的样子,心下漾开一片剧痛和温软,抬手握住她高举的腕。
他没敢正面回答那句话,生怕惊走了好不容易回巢的鸟儿。
两人僵持着,呼吸相闻。敖寸心率先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
杨戬笑了笑,暗色唇瓣在月光下弯起优雅的弧度,美得惊心动魄,“脉象不错,邪气基本压制住了。”
敖寸心怨念地睨着他,“我把你当成正经人才跟你开个玩笑,你要是敢告诉婵妹和沉香他们,我就……”
“你就怎样?”
“我……我就……我就把你逛窑子的事儿说出来!”敖寸心扔下一句就想溜,不料真的喝高了,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回来,杨戬眼疾手快想要扶她,自己却也足下不稳歪倒在地。
两人在地上歪着,各自觉得好笑。杨戬拉着她的衣袖不放,“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逛窑子了,跟哪家姑娘相好,可有证据?”
敖寸心抽回袖子,“少拉拉扯扯的,我的袖子说它不喜欢你。”
杨戬羽睫颤动,打量了一下敖寸心的水靛长裙,这才察觉熟悉得有些过头了。
“好看吗?婵妹找出来借我穿的。我还在西脚厢房看见几身婴儿的小衣裳,看花色是女孩儿的呢。你有女儿?”
“我们没有孩子。”
“沉香小时候打扮成那样?”敖寸心的表情变得嫌弃。
“三百多年前,我们收养过一个孩子,是故人遗孤。”
“后来呢?”
“后来……她疑心那孩子是我在外面的私生女,就把孩子扔了。”
沙哑无奈的嗓音透过大门的缝隙,已经散了大半,但对于法力深厚之人来说,依旧清晰入耳。沉香叩门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未动。
“怎么啦?”小玉见前一刻还笑容灿烂的沉香忽然面色凝重,不由得疑惑。
沉香半举的手缓缓垂下,脸色铁青,蓦地转身大步离去。
“沉香,到底怎么了?爹和娘也快回来了,你去哪儿?”小玉不明白他何以突然生这么大的气,忙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