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空气凛冽寒朗,令人神清气爽。
杨戬穿着一身魏晋遗风散袖素白便装,足登锦皮象牙白高筒靴,长发披散下来,透出一种睥睨天下的孤寂苍绝。
敖寸心接过杨戬递过来的赤身长剑,见他随手折了一根三尺长的枯枝,嘟嘴道:“你就用一根枝子充剑使吗,既看不起我还叫我来干什么?”
“别多心,”杨戬笑道,“我折一段梅枝陪姑娘舞剑,再将此枝种下,过得数年又是一株梅树,以后赏它花开花落,都能想起今日之雅事。”
敖寸心被这一番新巧解释弄得没话说,心底泛起一层道不明的涟漪。
过得数年,我会在哪儿,他又会在哪儿?梅花开落之际,他将与谁共赏?
她在娑婆谷中并未学过剑法,只是一时兴起随心发挥,剑气卷起满地落叶,亦武亦舞,煞是好看。
对面的杨戬在旁配合数式,腕上一转,破开纷飞的金黄落叶径直取来。敖寸心挥剑相抗,削铁如泥的剑刃却伤不得贯满法力的细细梅枝,边退边捉襟见肘地勉强撑着场面。
又对了数百合,敖寸心渐觉得心应手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使出一套刚柔并济的剑法,隐有蝶转龙吟的气魄。她顺着近乎本能的直觉一路演练下来,与杨戬比肩呼应,剑势破空之音不绝于耳,比之钟罄丝竹更觉动听。
一阵快意涌上心头,敖寸心运起拜佛丹所赐的深厚法力,朝杨戬密集攻去,二人腾飞脚步,一路对招到层云之中,迎着朝霞初阳,比翼成双。
百十招后,那股快意终于被残酷的现实磨灭了。不论敖寸心如何努力攻取,始终近不得杨戬半步,她完全被限在他游刃有余的掌控之中,心中郁闷渐增。
她忽生一计,微敛法力挡下对面一击,佯装岔了气息,哎呦一声往地面跌去。
杨戬果然亲自来扶,疾掠至身侧拉住她的小臂。敖寸心见机挺剑直刺,知道是刺不中人的,见他闪避不及被割下细细一缕发丝,不由心中得意。
“耍我?”杨戬笑中板起脸,握着她小臂的手上加紧用劲。
敖寸心吃痛,连连笑着求饶,左手去拉开他。两人正一齐下坠,风灌满袖,她这一拉便直接握住了他的腕子,略觉不对,定睛去看,竟见他腕上一道细细小口,像是被什么划破了似的。
习武者腕上命脉极是要紧,这一道细口横在腕上,大约只有他自己有这个本事故意划伤那里。
两人落了地,敖寸心将锟铻剑还给杨戬,嘱他立着别动,自己快步跑回房中,不多时又奔了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釉彩圆盒。
“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难怪你妹妹时常放心不下。伤口结疤难看还在其次,第一要紧的是感染发炎,可不是玩的。”说着,她拧开小盒,用指腹沾了墨绿色清香咸苦的膏子涂在他腕上。“这是西海的杜旋藻泥,消炎愈口,今晚再涂一次,明早就什么痕迹都看不出了。话说,你都不知道疼的吗,就这么由着它自己慢慢愈合?”
“习惯了,也没工夫每次都这么郑重其事地摆弄。”
“借口,哪里就忙到这步田地了?你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不想好好待自己。”
察觉到对方手臂一缩,敖寸心疑惑地抬眼,迎上那深不知底的星眸,只见那星眸间笑意清浅,又暗藏着她看不懂的痛楚。
这一刻的沉默过后,敖寸心才惊悟自己的话说得过于亲热关切了,忙捡起杨戬折下的梅枝借机走开,在原来的梅树旁插了,以真气灌之,催生根脉。
末了,她一回头,见杨戬不避嫌疑地立在身后旁观着她,心中再度觉得尴尬,没话找话道:“你们家的树都长得精神,打理得很用心嘛。”
“没打理过,主要靠它们命硬。”
“……”
她深陷在自己貌似过于主动的羞恼中,不愿让杨戬再觉得她对他特意关注,既然闲话迅速终结,也只好溜为上策了。她甫一起身,便觉眼前一阵发黑,莫名的凄凉从心底层层翻上来。
不好,旧疾在最不该发作的时候发作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身患寒症,从前在西海长居时,有寒凉的海水以毒攻毒,症状不重,自从到地面上,体内寒毒一次强过一次地发作,愈加令她苦恼。顾不得眼前波澜扭曲的视野,她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往房间摸去,脚下一绊,身子便失了重心。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撕裂一般的悲伤将她挟持,好像被人狠狠地抛弃过,整个身体由于从内而发的寒冷而颤个不住。她双臂乱舞,企图挥开眼前浮现的陌生人影。
“你们都是谁啊,为什么不来告诉我我是谁?有本事就把从前的事通通告诉我啊,一遍遍在我面前乱晃算什么!我一个人被关在娑婆谷,是从前犯下滔天罪孽了吧?所以这世上没有人爱我,没有人在乎我吧?就连敖烈那家伙,也只是心怀慈悲才对我好的吧?”
“在说什么傻话,怎么会没有人爱你……”
耳畔传来这样惊痛的一句,敖寸心抽噎道:“什么?”
即便已经知道饮下孟婆汤后的记忆乍涌之苦,当真切地看见敖寸心此时此刻的样子,他还是难以自抑地心慌,疾声道:“有人爱你,有人在乎,你不知道吗?”
她稍稍平静了些许。
杨戬将怀中单薄的身躯搂得更紧,“你就算不知道旁的,至少见过我的心。”
她的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一双浅瞳空洞地望着眼前的虚无,好像并没有听懂。
杨戬微微颔首,她的发丝拂在他的唇边,她的纤臂求生一般抱着他,令他几乎无法强行维持那无稽的理智。可是更加直白的话语一旦说了出来,恐怕只会是追悔莫及。
他应该继续“折磨”她吗?
他至今也不能确定答案。
温暖回流,意识的清明终于完全回来,敖寸心这才发现自己倚在对方的怀中,埋头在那人的颈间啜泣,被那人牢牢搂住。那个人,就是杨戬。
客居在别人家中与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她霍地挣开,泪痕纵横的小脸涨红得滚烫,抬掌就要往那“轻薄”之人面上打,落手时却收回力道啪的一声扇在墙上,掌心立时被蹭出血来。
那个人扶住自己,安慰自己,何错之有?原是自己一时错乱了心神投怀送抱。
想及此处,面上更加挂不住,她又握拳向墙上死命锤去。
杨戬迅速握住她的双臂,“寸心!”
敖寸心面色陡变,猛然甩开他,低声冷言道:“二郎真君抬举了,我敖凌不是哪位的替身,有些话也休诉错了人。”
杨戬微怔,眼中的温度一点点冷了下去,“没有那个意思,顺口而出罢了。”
敖寸心别过脸不去看他,驳斥也不是,道歉也不是,半晌方缓和了语气讪然道:“方才只是旧疾而已,我现在已经没事了,过了就忘了吧。”
过了就忘了吧……
“好。杨戬叫错了敖姑娘的名字,怎生赔罪?”
敖寸心本已想躲回房中去了,听杨戬这么一说,随之想到自己到底客居在此,若今日闹了个谁也不理谁,日后再没法相处的,难得他肯抛下一个台阶,断不该拂了他的意,何况自己本就心怀歉疚,便道:“听闻杨家兄妹琴艺俱佳,我自知没福听婵妹赐曲,不知有没有这个脸面请你奏赏一段?”
好一个狡黠女人,非要明里暗里踩他一踩。杨戬淡哂,“这个容易,我这就取琴来。”
敖寸心才不要再添嫌疑,忙道:“我可不敢独领,还是邀上婵妹他们同乐才好。”
听说杨戬要亲自抚琴,众人不明前因,自是高兴捧场,聚坐在厅堂上静候。早有家仆奉上好茶,茶香萦室,更觉雅致脱俗。
沉香原本也有晨起练武的习惯,只因今日见那二人在院中同练,便没有近前,回屋睡了回笼觉,后来隐隐听见杨戬呼出“寸心”二字,这才稍稍凑近观望,恰听见杨戬说了一句“赔罪”之类,便知二人偶生不快,因此有意从旁调和,故意道:“琴本是独抚修心之器,我们大伙团坐静赏未免太过冷清了。”说着,拿眼将敖寸心一溜。
敖寸心深知沉香那贼小子在打什么主意,自己如果拒绝,不知他又要说出什么赶鸭子上架的说辞,只得道:“沉香所言有理,我虽不才,愿为大家吟歌助兴。”
杨戬坐在上首调弦试音,“敖姑娘唱什么调?我来和。”
“随你按什么调,我都能唱,词只取前朝的《清平乐》罢了。”
众人都笑了,皆赞敖寸心好个豪爽气派。
绝妙的琴音自信手挑绰的指下娓娓而出,丝丝缕缕地绕住了萧萧秋色。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词本是哀词,敖寸心唱得并不叹婉,可是泠泠而下的琴音却越转越悲。这悲是锋锐磅礴的沉郁空悲,仿佛真有漫山遍野的雪落茫茫,到了最后两句,已是走弦如咽、天地失色,哪里是春草重生,分明是荒芜满眼。
敖寸心实在唱不下去了。
原来他的灵魂深处,竟是心如死灰。若当真心死也还罢了,偏偏那团心火苟延残喘地一次次复燃,又被他一次次生生压灭。
“铮铮”数声,七弦断尽。
满堂静哑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气氛降到了极点。
杨婵提裙起身,来到杨戬身旁,玉指间清光缠绕,将原本通灵的琴弦一根根接续,微微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弦断了,再续上就是了。”
杨戬将手覆在弦上,阻止了杨婵的动作,“弦因受不住音律才断了,还要强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