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匆匆踏过木板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听上去只有一个人。凤云瑶从睡梦中醒来,不悦地起身,略一思索,弹指点了烛灯,迅速穿戴整齐,穿过九曲回廊进入石门,果然望见黑袍等在禅房外。
“哥,岐山战报么?”凤云瑶快步走近,盯着黑袍手中的卷轴低声道。
黑袍脸色极臭,又不敢在此地将肚子里的火大声发泄出来,捏着手中的战报,狠狠地咬牙道:“哪吒率五万精兵深入我军腹地,他们的余部肯定等我军合围哪吒后从我军后方突袭啊,明显是个套儿吧?我就敞着外围圈等他们,他奶奶的,杨戬把他手底下十万大军变成了十万支箭随哪吒进来了!真他娘的卑鄙!”
凤云瑶淡定中透着同情,“我军损失多少?”
“十之七八。”
“……”
漫天莲瓣莹莹,如星光闪烁。两人沉默片刻,仍不闻无天后续法旨。凤云瑶暗觉不对,面上神色不动,向黑袍讨了战报让他先行回去。黑袍深信于她,也不多问,依言告退。
“师父?”凤云瑶将小脸侧贴在木门上凝神细听。
说木门,非木门,是名木门。凤云瑶体内的浑厚法力全是无天所传,也算有几分神灵相通,专注之下,将木门奋力拉了开。
一个白衣僧人立于无天面前,听到声音正转头来看。
凤云瑶看见一张和无天一模一样的脸,唯一不同的是,白衣僧人的脸上露着友善和蔼的微笑。
她从不敢想象那张冷酷高傲脸上竟也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瞬息之间,无天眸中杀意陡涨,墨袖飘飞,挥出一道乌紫闪电,“轰隆”一声巨响,白衣僧人立刻化做一阵烟雾,飘入无天灵台。
凤云瑶愕然地愣在那儿,直到惊觉无天几乎是跌坐回黑莲宝座上的,才想起自己擅闯禅房尚未请罪。
“你来得正好,分了他的心神。”无天垂目端坐,似乎疲倦异常。
“他……”眼前又闪现出那海纳百川般的回眸一瞥,仿佛全世界的温暖都聚涌入了心房,“之前师父的‘痼疾’,便是他吗?”
这世间的,另一个无天?
“没错,他就是如来口中的‘善念’。先前我尚能用法力压制他的出现,但最近,关进酆都的那些如来弟子挣扎得厉害,频频容他钻空子。”无天伸掌,将战报遥摄入手,冰封的面上愈加冷了下去,“一群废物。”
“师父法身要紧,切勿因这点事动气。云瑶记得师父曾说,此‘痼疾’并非无法可治?”
“嗯。”无天鹰目半启,“上古大神女娲留下一样法器,开天辟地之时与灭世黑莲并蒂而生,名曰宝莲,内蕴七宝妙火,可助我除掉他,事到如今唯有一试。”
走出石门,凤云瑶沉思良久,转身去了三首蛟处,命他说出杨戬的武功弱点。三首蛟却道这样空口白舌说不清楚,须得亲眼见着才能在旁论述。凤云瑶将其骂了一顿,蒙了他的眼拽上天池,解下眼罩。
浮萍如墨,凤云瑶长袖一挥,池内黑莲恭敬退却,露出如镜水面,忽有涟漪荡开,渐有人影显现。白驹过隙,无数画面随层层涟漪泛上来,俱是杨戬在拼杀中同一动作的不断重叠。
“说吧!”
三首蛟打了一个机灵,对着眼花缭乱的招式不知如何下口。
“说呀!”
“杨戬……杨戬那厮……武艺了得,如今虽少了神兵三尖两刃戟,实力仍不容小觑……”
“呸,好不要脸!”凤云瑶飞起一脚,踹得他跪倒在地。“师父原就瞧不上你,是我从旁求情才留你狗命,现在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你却在这儿喷粪哄骗老娘,信不信我立马杀了你?”
“信信信……美、美人,你看这一招,先将长戟前顶架开兵刃,再以左手着力转腕疾送,只因每次他腿上动作不同,便给人招式千变万化的错觉。再看这招,原本回身直刺平平无奇,只因他出招前先将目光放缓,便让敌人心生懈怠,趁机使出杀招,使人不及设防,这是诛人先诛心哪……”
凤云瑶半晌没说话,一边看着池中映像,怒火渐渐平息,“果然,招式随心而发,无有定型,看来从他们兄妹手上强取是行不通了。”
“强取什么?”
凤云瑶又飞起一脚,“问你了吗?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告诉我,三圣母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三圣母的?她又不是我媳妇,我哪里知道?”
“少蒙我,你跟在杨戬身边两千年,就从未听他提起过?若叫我发现偷字换字,仔细你的小命!”
三首蛟瞒不下去,想着杨婵有无往不胜的宝莲灯在手,区区一个凤云瑶根本伤她不得,便道:“哦哦,我想起来了……壬戌,甲辰,甲子,丙寅。”
“呦,木命啊,须得布个属金的阵法。”
凤云瑶正沉吟盘算,忽听“噗通”一声,三首蛟已经“跌”入池中,她不敢造次跃入,耐心等了半刻,有两个黄衫僧人从水中出没,手中提着已然不省人事的三首蛟。
“此人有窥探池底机关之嫌,小僧请圣姑法谕,是否交由白象王审问?”
凤云瑶道:“这家伙是我带上来的,重伤未愈而失足跌落罢了,还由我带回去便是,不必惊动白象王。”
……
旌旗照耀,戈戟摇光,虾兵蟹将侍立水晶宫殿两侧,半透明的墙壁上整齐地镶嵌着一排夜明珠,将本无日光的水底照耀得惨白如昼,恣意生长的各色水藻油油地随波招摇,珠玉般大大小小的气泡缓缓引升,接连破碎。
她拼命奔向宫殿,却越跑越远,终于再也不见。
“父王,母后,你们在哪儿啊……”
敖寸心是被自己的哭声吵醒的,当她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的时候,枕头已被泪水打湿了。
我……我刚才说的是什么……梦见了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了……
黑暗中,她收紧了玉指,牢牢握住掌心中的温热大手,轻轻啜泣。
“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每次我就要抓住它们的时候,它们都把我狠狠抛下。我问过很多很多人,他们都说不认识我,于是我假装不去在意,可是我真的很痛苦……”
“那些根本记不起的事于你而言,只是‘别人’的故事,会让你更加痛苦。”
杨戬半跪床边,握着敖寸心冰凉的手,微弱的月光在他俊朗的面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
窗外冷雨纷纷,将整个夜晚都浸上了一层潮气。温暗的嗓音轻轻流淌在夜色里,仿佛已然替她拭去了冰凉的泪。
大军猛进疾退,速战七日,得胜后连夜回营,等到安置完伤兵、审问完战俘,已是两日后的夜半中天。
杨婵不知他何时回来,自然没有留灯。他走进自家的寂静院落,望着黑漆漆的府邸,明明知道亲人都在,却仍有一种难言的孤独在心底悄然漫延。
客房与主卧在两个方向,他偏偏绕了个弯。只是想路过,求一个安心,却听见她在梦中哭泣。
“我能抱抱你吗?”敖寸心撑起由于恐惧而僵冷颤抖的身子,望着黑暗中那双看不真切的眼,“就一会儿,好吗?天亮的时候,就忘掉。”
“好。”
看杨戬背对自己在床沿坐下,目不斜视,敖寸心侧身轻轻倚住他的背,偏头靠在他的肩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细雨落在瓦楞上,吟出一串不规则的平平仄仄,好像数千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敖寸心低声道:“我喜欢雨,不论是细雨霏霏,还是大雨滂沱。”
“为何?”
“或许因为海里从不下雨吧。”
或许也因为,在雨中的岩洞,我认识了你。
“我也喜欢雨,”他的声音在她耳下微微震动,“因为杨家灭门那日是个晴天,母亲仙逝那日也是晴天。”
“哦,你不喜欢太阳,那你喜欢月亮吗?”
“曾经喜欢过。小时候,我们一家五口常在院中石台赏月,母亲给我们兄妹三个讲嫦娥奔月的故事。那时候觉得,月圆是画,月缺是诗,大概就是凡人常说的‘岁月静好’。”
“后来怎么不喜欢了?”
她感到他的脊背忽然紧绷,心下一沉,正想换个话题,却听他道:“后来,我就没有家了。”
身边的宽阔臂膀坚实而落寞,敖寸心缓缓伸出一只手臂,悄悄环住他的腰,环住他的半世寂寥。
杨戬何其敏锐,垂眸瞥了一眼腰间只着雪白中衣的小臂,纤指若实若虚地搭在他的衣褶上,拨乱了他的呼吸。
时间消泯了一切,让所有痛苦腐蚀为尘,也让所有快乐零落成泥。当时过境迁,那些细节淹没在越来越远的过去里,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时至今日仍清晰着的,是当她将手伸向他,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紧紧握住。
可惜今时今日,他不能。也许今生今世,他都再也不能了。
几个月来,他一直觉得自己像个骗子,一个手握真相却装作一无所知的骗子。
他麾下十万雄兵,另有一千二百草头神听用,乾坤二主之下,万千仙臣之上。但只有当他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的权力大到他不配拥有。
掌握着另一个人一千六百余年记忆的权力,或许全凭他一念之间。只要他开开口,她的生命就会天翻地覆。
她并不能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思,只沉浸在须臾的幸福里,“如果你妻子泉下有知,我这样靠着你,她会生气吗?”
杨戬略略偏头,她的发丝顺在他的耳旁麻麻痒痒,茉莉的清香暗浮鼻端。那是三妹喜用的香气,可沾染在敖寸心的发间却好似变得妩媚异常,宛如挑逗,宛如安抚。
如果你是寸心,还会这样倚靠我吗?“我也多想问问她啊。”
我多想问问你,多想问问佛。
如果相见是因,是否相恋是果?
如果相恋是因,是否相弃是果?
如果相弃是因,是否相忘是果?
“杨戬,我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
敖寸心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醒来时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只觉这一觉格外安心解乏。
这天正是立冬,空气不再那么潮湿,清越的鸟鸣也不再那么慵懒,她正想伸伸腰起床练鞭,却听见外面一片吵吵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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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漫长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