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欠你的。”
敖无心睨了一眼意识模糊的天神,没好气地替他脱去外衫,看了看水气蒸腾的汤泉,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的执律神官服。
她是龙族,寻常水无法沾湿她的衣襟,可女娲泽毕竟是五色石所化,照样能浸透衣衫,为方便,也跟着将外袍脱去,这才轻手轻脚地将杨戬拖入泉水。
此地位于群山险峰之间,人迹罕至。相传上古天塌地陷之时,女娲炼化五色石补天,五色石溶化,滴落而下,在蜀地凉山之西聚成人间汤泉,名为女娲泽。妖邪厌恶如此富含上古灵气的泉水,轻易不会靠近,只有山野生灵在附近栖息,闻听人声,也躲远了,倒很清净。
敖无心扶杨戬在一处大石边靠稳以防呛水,眼睁睁看着他眉骨和羽睫上的白霜化去。这汤泉也有化解血瘀之效,对缓解内伤颇有助益,连青白的双唇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他的神情平静安稳,似乎睡沉了。
披散的长发一半浸入水中,一半在氤氲水气中打湿了额角。
眉如墨画,睫如点漆,五官精美……他一向是极俊俏的。分明是个手腕狠绝、杀伐狠厉的战神,朦胧的水雾却为他勾上一抹异样的易碎感。
“你为什么,总是让自己受伤?明明你才是最强的那一个。”
总觉得他与五百年前的性情大不相同了,总有种若有若无的郁郁寡欢之感,一旦靠近,便能察觉到他藏在心底的苍凉之意,他连自己的身子都毫不在意,对所有痛楚仿佛习惯到麻木。
但凡他肯顾惜自身,也不会在刘彦昌第二次偷袭时故意落败。当年的桀骜不驯似乎已变成冷血无情的凌厉,连自己都不放过,如那杆三尖两刃戟,刀锋只剩一片令人胆寒的森然。
再回想起三圣母的小心翼翼,刘沉香的暗含猜忌,刘彦昌的疯魔记恨,玉帝王母的忌惮算计,这些年他过得大概十分孤独凄苦。
然而这一切——敖无心对自己道——与她毫无瓜葛。
敖无心抬手触上他变得红润的唇瓣,不再是冰凉干涩,而是一片温软。
到此为止吧,前尘往事。
敖无心俯身吻了下去,眼泪不听话地滚落脸颊。
最后一次放任自己留恋旧人,只当告别,再也不要为从前之事,阻挡本该属于自己的自由。
从今往后,她是彻彻底底的“敖无心”。
做完道别,敖无心睁开眼,那一双幽邃的墨眸映入视线。
敖无心惊得倒退两步,跌坐进温暖的水里,又慌忙爬起,浑身已湿了个透。
她逃似的往岸上去,被人从身后拉住。水底很滑,两人一起跌入只有半人高的泽中。
水虽是汤泉,却很清澈,敖无心回头,看到杨戬那双沉静又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没有放开手,说了一句话。
敖无心只能看到他嘴唇的开合,汤泉水灌而耳旁,听不到声音。
她看到他问:你心里有我吗?
敖无心调头就想逃走,好不容易从水中站起身,被他从身后拦腰抱住。
几百年了,何曾这般贴近过?
敖无心挣扎之下,不知杨戬从哪儿恢复的力气,让她一下竟没能挣脱。
她心里曾经满是他,不过是一腔热血付流水。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做那样的傻事了。
“如果玉帝威胁你为难你,只管告诉我便是,有我在,我去处理。”
敖无心怔然。
他……猜到了?一箭戳中了她最沉重的心事。有一种被人看见的感动,内心偷偷压了许久的重担,终于被人看见,敖无心忍住泪意。
可是要她如何承认呢?承认自己是来助玉帝监视他的?根本开不了口。
“……没有。”
敖无心闭上眼,就算自己否认,他也一定知道,这是谎言。
“既然没有,我们何不从来过?”
他的声音很轻,热气喷在她脖颈,酥麻到头顶。
何不,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
“二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关心我,很多次。”杨戬用起伏不定的沙哑嗓音拼凑着证据。
他的身体恢复了温热,胸口紧紧贴在敖无心背脊上,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
“我只是……不想看你白白丢了性命。”敖无心定住脖颈,忍住不肯回头。
她和玉帝的约定还没结束,现在的她无法做出任何决定,无法预料后果。
“我名无心,便是不再有心之意,二爷应当明白。”
“我不信!”
杨戬强行将她身子扳过来,攻击般地咬住她的樱唇,敖无心又尝到了他口中淡淡的血腥气,与若有若无的冷香缠在一起,是他的清濯味道。
不,她早已想好了的,再不要纠缠了!
敖无心狠下心肠,拼命推开了杨戬,调头化回龙身冲上云霄。
杨戬被推搡地倒行两步,撞到大石上,勉强稳住了身形。
肺腑间的伤势又被牵动,杨戬努力压下喉头的腥甜,真想笑话自己入今竟比瓷瓶还易碎。
仰头望去,美丽的粉龙盘桓一周,消失在骤聚骤散的云雷间。
杨戬痛苦地阖上眼眸。
他死死按住胸口,身子缓缓弓下,踉跄了一下,堪堪扶住大石勉强站稳。水滴从他披散的发尖滴下,顺着湿透的中衣没入汤泉。
杨戬张口喷出一口血,血色深浓,散入汤泉,丝丝缕缕漫开,宛如血莲绽放。
随着这一口淤血吐出,四肢百骸的力气仿佛也随之抽走,伤势再也强压不住,又是一大口血从口中涌出。
眼前阵阵发黑,已分不清血色和水色,自己在缓缓向水中倒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再有,最终连脏腑间剧烈的钝痛都离他远去……
-
好痛……
仿佛巨石伸出刺来,扎进他的五脏六腑。
好渴……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用尽力气想要呼喊,全是徒劳。
像是有巨石压在胸口,用力呼吸,却还是感到窒息。他唤不醒自己沉重的身体,法力也无法凝聚。
若是两百年前的自己,两次宝莲灯的重袭绝不会将他害到如此地步,说到底,还是着了王母的道,被反噬侵蚀了根基。
不知这样挣扎了多久,一股力量丝丝缕缕送入筋脉,引导着散乱的真气归拢。
呼吸变得不那么艰难,脏腑间的沉重感也渐渐淡去。
是谁……
寸心?
不,她并无如此深厚的法力为他疗伤。
那会是谁……
意识像是终于攀上了一条绳索,可以自深渊向上攀去,越是向上,身体的痛楚就越是真切。
直到一个临界点,甚至能觉察到自己的身体由于剧痛在微微发颤,冷汗从额角滚落的触感也逐渐清晰。
就在杨戬以为终于能醒过来的时候,挣扎着,剧痛却再次卷走了他的意识。
他在不断下坠,纵使那股外来的力量在拼命向上托举他,也无法阻止他的意识沉入更深的黑暗。
……
“舅舅!舅舅!”
刘沉香慌忙接住杨戬从盘坐到仰倒的身体,见他面色依旧灰败,冷汗浸透衣襟,着实唬了一跳。
方才注入舅舅筋脉的真气竟似石沉大海,收效甚微。
“二哥怎么样?”
杨婵一直守在床边,见刘沉香的反应便知情况不好,蹙起娥眉快步上前,与刘沉香一同将杨戬扶回枕上躺平,盖好轻软的乌羽锦被。
杨婵红着眼眶为二哥掖好被角,见他下唇干裂出血,又连忙去斟了茶来,想喂他喝下。
刘沉香却摇了摇头,轻轻挡回母亲的动作,低声解释:“舅舅又昏过去了。”
“二哥肉身成圣,金身不坏,此番疗伤怎会如此凶险?”杨婵险些拿不稳手中的茶盏,茫然半晌,只得取来柔软丝帕,小心擦拭昏迷之人脸上的冷汗,“二哥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就躺在茅屋里简素精巧的床榻上,与杨婵同样容色照人,却无声无息,几乎感受不到生命力。
“这次的伤只是表相,”刘沉香凝神回忆方才的感觉,“在更深处,似乎有一道更为霸道的旧伤至今未愈,似乎……伤了舅舅的根元。”
“旧伤未愈?”杨婵捏紧了手中丝帕,剪水美眸中露出泠然的恨意,“是谁伤了二哥?”
刘沉香摇头,但心中却有一个隐约的猜想,他不敢说。
“若非嫂嫂将二哥护送回来,娘甚至都不知二哥受了伤。”杨婵强忍哭腔,以丝帕掩面,“娘一直以为自己将华山守护得很好,直到这次宝莲灯失窃,娘非但没能找回宝莲灯,还将二哥牵扯进来,将他害成这样……”
“娘,这不是娘的错!”刘沉香从不曾见过母亲这般伤心自责的样子,一下子慌了神,“要怪,就怪沉香没用,明知舅舅要单独会鬼面书生,还赌气没去接应,独自回来,擅自行事。”
刘沉香一提到这个,才是触动了杨婵内心深处最伤心之事。
两百年来,她一直试图与二哥回到从前,却总觉得与二哥之间隔了些什么。
是还在怪她当年没能体谅他吗?
这次,她又是完全被排斥在他的行动计划之外,若非敖无心将不省人事的杨戬背回来,她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原来在二哥心里,她早已不是能交心的亲人了。
敖无心冷静清楚地概述了经过,掠去了许多细节,只提到杨戬不慎被鬼面书生所伤。
敖无心连坐都没坐,人送到了,她便走了,也不肯说去哪儿,多半……是回真君神殿了吧?她说过,她如今是真君神殿的执律神。
“幸好有嫂嫂,护送二哥回来。”杨婵仍是心有余悸,倘若没有她,自己又该去何处寻找二哥、相助二哥?
“什么嫂嫂?”刘沉香从方才就没听明白这个词。
那个敖执律,是娘哪位故友的家眷吗?听娘的语气,似乎很是亲熟。
杨婵沉吟片刻,这原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但话到嘴边,想到嫂嫂疏离的态度,只怕不愿人知道往事。
“她……你就叫她敖姨母吧。”杨婵别过头,错开儿子的视线。
刘沉香纳闷,“娘称敖执律为嫂嫂,沉香理应唤一声伯母才是。”
杨婵一噎。
咳,这称呼越研究越怪了。
“……不如还是称敖执律吧。”杨婵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