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井夫人居住在山形县鹤冈市,距青森一个多小时车程。
列车平稳穿过东北平原,在三濑火车站下车,还得步行半小时才能抵达她的现址琴平村——那是个远离繁荣城区、几近与世隔绝的地方。
鹤冈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樱井家族早年效力于镰仓幕府,战功显赫、人丁兴旺,也曾在这片土地上书写过辉煌篇章。然而战乱频仍、朝代更迭急遽,千年风雨过后渐趋凋敝,到现在仅剩主家和毫末旁系。
如今的樱井家族日渐式微,已不复当年显达模样。
樱井川开着导航,一路走过去。琴平村的住宅区历尽沧桑,那里紧靠一条清浅河道,四季气候相当温润舒适,早春时节流漾着紫藤花和山青树的甜沛气息。古典建筑幢绰栉立,神社更是远韵绵迭,其间壁墙饱经风霜,残留着战火波余的熏痕。
上一次来到鹤冈,还是两年前。姑母搬回了家族旧宅,所以她对这里的道路非常陌生。
有一回问及原因,姑母也只是说想守着老房安度晚年。
两人虽平日往来不多,感情却并不疏薄。
她住在一栋复式房屋内。一层是生活区,上层用作祭祀和典籍收纳。樱井川敲敲门,得到姑母的回应后,在玄关处换了鞋子,走进屋内。
樱井琴美在为两人的会面做准备。她五十出头,穿一件传统服装,颜色深旧,下面埋着一身纤细的骨条。发丝灰白,平淡眉丛下是一双温情忧郁的漂亮眼眸。
樱井家族的女子,好像都有这样惹人注目的眼睛。
不同点是,琴美的黑中透绿,是那种深翠的、难以分辨的色彩。而川的近乎全黑,乌白分明。
据琴美说,樱井家族并不是本州岛的原住民。他们的先祖来自遥远的大洋彼岸——南欧的巴尔干半岛,与古希腊有很深的渊源。
这点有待商榷。因为古籍的残失,后人很难得知樱井家族为何眼瞳与东亚人相异,又怎样在日本列岛扎根生衍,只能在一星半点的史书记载里推知祖先们艰辛的过往。
樱井川在榻榻米落座。面前一道檀木方几,姑母正在优雅沏茶。
她身上有一种沉淀了红尘烟火的脱俗美感,让樱井川疲于奔波的心安定下来。
“小川,最近在忙什么?”琴美也坐下来,与侄女闲聊。
“我在学校的天文部帮忙,有时也去青森天文馆做讲解员,拍摄照片什么的。”樱井川把手机打开,朝她展示自己的作品。琴美翻看着照片,不住点头,目光里的郁色减轻,取而代之的是意外的欣喜。她只知道樱井川学业优秀,却没想到女孩在兴趣方面也颇多成就。
她欣慰地想,小川父母如若知道,也会非常高兴吧。
此刻阳光正烈。窗外竹涛松碧,风声飒宕,远处湖面雾峦隐现,别有一派山水泼墨意趣。
两人对坐,寒暄完毕,各自斟茶。
液体倾倒入瓷杯,樱井川开口,“姑母,我这次来,不只是为了和您交流近况。”
她决定全盘托出,“青森市开掘出一处太古遗址,当年祖先们的足迹遍布本州岛,我疑心是和樱井家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樱井琴美动作一滞。随即,那双眼睛隔着蒸濛的热汽望了过来。
“那是一处什么样的遗迹?”她声线不变,温柔舒宁。
“还不甚清楚。我的室友在古文字方面很有造诣,这次她也要参与到研读工作中。我在等她跟我分享消息。”
她叹口气,似有遗憾,“天文专业在这里确实帮不上忙。”
琴美抿抿唇线,一个笑容稍纵即逝。
“那也得看是什么文字。”她意有所指。
樱井川感觉面上发烧。她低下头,目光无处安放,最终悬留在手腕。
一根细绳将小小星屑牵绕,安静地环在她削瘦腕骨。
莫名的,她想起扎吉,和他不说话的神情。
是啊——谁知道那处遗迹里,埋葬的是什么样的秘密。
是古日语、古希腊语,抑或是别的语言?
“姑母,请您告诉我,以前的那些事情吧。”
“那些父母没有告诉过我的、樱井家族的历史。”
樱井川嘴唇并得紧紧的,眼睛不偏不倚,直视向琴美。
像是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樱井琴美在安静用茶,待到一盏清茶结束,她放松地朝樱井川笑笑。
仍是那种温和的、宽容的口吻,“跟我上楼吧。”
她整理衣摆,朝楼梯间盈盈走过去,拉开隔门。
唰啦一声,好像也刮在樱井川的心上。
她莫名颤了颤。
樱井川深吸一口气,感觉到掌心里出了热汗。她随意擦了擦,凝神看向姑母纤瘦的身影,一并走上去。
二楼是个不同的世界。
陈年旧木在两人脚下低沉地闷响着,浮尘被搅动,闪掠过周身,留下刺痒的痕迹。
樱井川跟随琴美的踵迹,一路轻手轻脚,停在二楼一间门前。门也是木制的,漆一层薄油,散发出淡淡的潮腐味。细条窄框,雕纹粗硬,只能容一人经过。
樱井琴美一直沉默。她和川并立,眼光愈深愈浓,倏然越过来。
“小川,是时候让你了解,樱井家族的过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