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一眼,程原涑就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确定面前的人是时冬,至于剩下百分之零点零一,他不禁轻微蹙额,作思考状。
时冬口罩捂得掩实,除了一双眼睛,完全无处得知他此刻的情绪。
深蓝色涤纶材质的连体工作服转了个身,胸口前印着的白色惠中标志正入眼眶。
程原涑稍稍回了点神,失去焦点的眸子也跟着重新恢复高光。
他手上捏着喷雾瓶子,时冬抬手一抽,没抽走,他有些费力地掀起眼皮,狐疑盯着男生。
程原涑发觉自己失态,这才将自己全身都从思考中抽离,正眼去看时冬。
他心心念念,找了许久的时冬。
终于又见面了。
时冬整个人包裹在工作服里,程原涑低眉,越过鼻梁便能看见他腹部处显眼的大口袋,隆起的弧形怪异。
程原涑心里偷偷吐槽:像孕早期孕妇的身形,不该出现在时冬一个男人身上,如果怀的孩子是他的也不是不可以。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无法自拔,上扬的嘴角出卖他极力掩饰的雀跃。
时冬没看他,也不知道短短几秒时间,面前男生天马行空想了那么多,见男生将喷雾递过来,他一接,说了声谢谢就直接走了。
程原涑也跟着出去,他在池边洗手,偷偷用余光瞄时冬,既小心又大胆,以为伪装技艺高超,实际破绽百出。
时冬正背对他摆墙角的扫帚,突然他想到什么,折回进厕所。
好像还有最里面一间隔间的垃圾没倒。
当时时冬嫌臭嫌脏,就打算拖一拖,结果还是逃不掉。
得做……也不一定非得做。
王叔先前教过他如何贪懒,如何投机取巧。后勤部部长晚上检查不仔细,时冬意思意思就行,如果赶巧,正好轮给下一批。
不过时冬还是认为分内工作该好好干,最主要评优额外加工资。
他推开隔间的门,拐角处的镂空无盖垃圾桶正倒在地上,厕纸纷纷扬扬逃出,有些折叠起来的还好,有些张开泛黄的直接引起他生理不适。
时冬原先以为自己脑抽了才没吃晚饭,现在真相大白了。
站着缓了会儿,时冬弯腰捡起厕纸往垃圾桶里塞,最后面无表情拿出去。
时冬走到大垃圾桶前停下,程原涑还搁水池前洗手。
他都要怀疑这位同学是不是碰到了脏东西,手都快浸泡的秃噜皮了,还洗。
不过也可能是不想上晚自习,厕所里面味儿大,所以故意在水池这儿磨蹭拖延时间。
时冬懒得管,他把小垃圾桶扣在大垃圾桶上,沿着边沿猛砸几下。哐哐哐几声,夹在镂空小洞的厕纸不再紧紧贴着,而是跟枯叶一样簌簌掉落。
那道灼热的目光实在难以忽视,时冬被刺得浑身不自在,他真想来一句:别看了。
他摆扫帚那会儿就感觉到了,如芒在背。
被审视被打量,就欺负时冬是个打工仔是吧。
巧了,时冬就是个打工仔,就是软柿子,一捏就软烂,不想惹事。
他快速放回小垃圾桶,路过程原涑身边还特意瞥了一眼。
那眼神饱含对白皙指腹即将填上坑洼般褶皱的怜惜。
头顶的那盏灯极具灵性,在这种氛围下突然更卖力地发光发亮,瓷白的光打在时冬长而翘的睫毛上,刷子似的在眼睑处扫下一片阴影,衬得他眼尾处的一颗鲜红小痣愈发秾丽勾人。
美貌冲击,这太犯规了。
尤其是那儿“动情”的眼神,时冬哥哥是认出他了吗?
好激动。
程原涑心脏止不住狂跳,鼓噪不已,血管里血液奔涌翻腾,排山倒海般倾覆,连呼吸都癫狂。
他过于兴奋,以至于时冬的反应冷漠。
胃里倏然又一阵抽痛,时冬默不作声低下头。没空耽搁,早干完早下班早买药,家里胃药光了。
自然也顾不上程原涑现在的激昂澎湃。
大垃圾桶是绿色常见款,学校这个是私定,有一米五高,400L超大容量。量大,棘手,一点都不考虑负责清洁工作的中年员工腰间盘突出的问题。
时冬还好,他暂时没有这毛病,但每次见满满一大桶垃圾,他偶尔也会无从下手。
没人的话他可以放倒再撅腚拖出来,有人的话,他还是要点面子的,何况是最薄弱的地方袒露出来。
戴口罩看不到脸,影响面子只对半熟的人有效,但有旁人在,多多少少影响实力的发挥。
时冬现下有些畏手畏脚,最后还是决定采用百试不爽的撅腚方法。
刚碰上垃圾桶塑料皮,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就抢先一步挡住他的动作,热衷洗手的男生敛住心头的一丝失落,莞尔一笑,“我帮你吧。”
“……谢谢。”时冬礼貌道,退开一步腾出更广空间。
这点重量对于程原涑来说在承受范围内,他轻而易举将严实卡在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拎到旁边地上。
立起的透黑色带口拢成一个小圆,依稀可见手指用力导致的片面褶皱痕迹。应该是重的,不轻松。
但程原涑气儿都没喘,只亮着雪亮的眼睛,带着讨求夸奖的眼神禁盯时冬。
时冬瞧了眼他,男生是典型的高中少年形象。五官端正精致,皮肤白皙细嫩,身姿高挑挺拔。
简单的蓝白款经典校服,Polo领顶端一颗扣子解开,衬得脖子修长,宽松的校裤线条流畅,无疑把一双长腿完美勾勒出。
不看脸都气宇不凡,看了脸更是春水荡漾,春花怒放,春枝疯涨。
这样一个活生生充满朝气的少年,估计吃着不少外貌气质上的红利,时冬也情难自禁想给他一份。
他往上撸了撸乳白色的橡胶手套,上前拢紧半敞的带口,随口一问,“谢谢,你的手没事吧?”
程原涑却不明所以:“啊?”
他低头看手,左右翻面,自己看不出什么 ,于是伸出去给时冬看,任他乖乖检查。
时冬诧异他的举止,但还是象征性低头去看。手指修长,指甲干净,手背淡青色的血管脉络隐隐可见,只是简单的平放姿势,却也不缺男性特有的张力。
偏题了,时冬其实:“能翻面吗?我看一下你指腹。”
程原涑照做。
时冬轻飘飘扫了一眼,有点敷衍,他对自己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主动行为不是很理解,简直就是盐吃多了,何况还是鸡毛蒜皮大点儿的小事。
“看起来没事,我先走了。”
说完他抡起手腕,在胸腔憋一口气,一把将比他还胖重的垃圾袋提溜起来。
程原涑眨了眨眼睛,摸上后脖,事后诸葛亮。他恨自己是根木头,现在才发觉错失了和时冬独处更多时间的良机。
他应该自己检查的,顺便按照时冬以为最糟糕的伤势编排一段可怜的说辞,说不定能得到时冬一句口头关心。
可惜时冬拖着垃圾袋走了,连背影都不在视野里。
-
别后,程原涑拐上旁边的楼梯到教室。他的同桌魏游见他回来,埋头抓紧抄完选择和填空,把习题册还给他。
程原涑坐回位置,打开那本习题册继续写了起来。
前面看堂的数学老师正低头批改中午的小练,没往他们这边看。
程原涑在最后一大题第三小问前写了个解,瞟了眼讲台,突然停笔,从桌肚里翻出草稿本,撕下一大角写上字。
[你知不知道学校打扫厕所卫生的人上下班时间]
魏游堪堪睡下,被纸团砸到额角,他面含愠色。
等知道是哪个龟孙儿干的,他又眉梢一挑,打开纸团,看清上面的字后,疑惑地盯着程原涑,最后在程原涑求知若渴的目光下败下阵来,唰唰在纸上写下飞舞的黑字。
[早六晚十吧,要不然早五点半晚十点半]
[和我们作息差不多,就是我们上课他们打扫卫生,其他时间我不知道]
[你问这个干嘛?该不会是为我物色以后的工作吧?大可不必了]
程原涑看着第二行若有所思,回了魏游最后一句。
[你要是这么理解也可以]
[对了,有创可贴没]
[没有,你受伤了?]
[差不多吧]
[在厕所?]
[嗯]
[有人找你约架?]
[那也不应该找我]
纸条扔来扔出,在几近落针可闻的环境下,不比翻书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小。
程原涑刚扔到魏游的单人桌上,一道椅脚与地面的快速摩擦声,连一记精明的眼光隔着几米距离穿透空气砸过来,正中程原涑扔出的那纸团。
发出警告眼神的男人昂了昂下巴,保温杯的盖子磨得嚓嚓响,意味不明地讽刺,“某些人上课睡觉,晚自习也睡觉,就不能和周围成绩好的学习学习吗?别到时候人家考上了某省的名牌大学,你就只能回学校当泥工,到头来还得说一句‘烂泥扶得上墙’,招不招笑?”
全班一阵哄笑,大家也知道是在说谁。
被批的主角魏游早听腻了,他扶桌站起来,尊敬道:“谢谢老师认可我的特技。”
这礼貌谦逊的模样跟一拳砸棉花上没区别,李稔谦拿他没办法。
又是一阵哄笑,李稔谦嘴角抽了抽,印堂发黑。
他放下保温杯,指着中午那五十来张的小练,“笑什么笑?你们中午的小练做的一塌糊涂,还有几个抄袭的,这次我就不点名了,如有再犯,把上次周考卷子连题带答案抄十遍。”
班级各人瞬间噤声。一声尾音拖得极长的饱嗝飘在空中,按平时,大家会不约而同发笑,现在鸦雀无声。
李稔谦胸口卡着一团棉花坐回去,怒气还没消减。
程原涑抿唇,把纸团拿下去,低头端坐解题,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
第二堂自习一小时五十分钟,直接上到放学,程原涑下意识撑腮思考。李稔谦的视线停在他身上,看学霸苦思冥想算题的模样,堵在胸口的棉花稍微咽下一点。
其实程原涑在想创可贴的事,想着想着就叹了一口气。
魏游已经坐了下来,他见程原涑一副失魂落魄,丢了大红票子的表情,啧啧两声,伸手点了点前排的女生,小声询问,“你们有创可贴吗?”
前桌的两个女生均摇头表示没有。魏游重新趴下,脸贴着语文课本上面的某一篇散文,“着急?”魏游忽然间灵光一现:“要不你再以上厕所为由去买呗。”
李稔谦是高二年级出了名的严厉,凡是他监班,上厕所机会不超过三次,一旦超出,一律列进他个人的黑名单,上数学课老遭罪了。
最长不到两小时的自习,上三次以上,尿频也不过如此。不少人都在李神医那儿确诊,李神医也是妙手回春,不用药也能病除。不靠别的,全凭黑名单。
私下不少人“亲切”地称呼李稔谦为李神医,颇具贬义。
在上厕所次数方面他严格把控,坑兄弟的事情魏游乐此不疲,程原涑就掉过几次他铁锹挖的坑,挨骂的舒爽简直令魏游上瘾,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小玩笑罢了。
程原涑知道他肚子里憋的一团坏水,不应声,只是去看墙面上电子钟的红字标注,21:45,距离放学时间还差十五分钟。
“等会打铃,放学买。”
程原涑眼珠转了整整一圈,狡黠如狐,“你会不会画伤口?逼真点的。”